□仇峥

2022年12月27日，王铮先生因病去世，享年98岁。

王铮曾是“富二代”，原重庆精益眼镜少东家。但在日寇逼近重庆时，却以必死的决心从军报国。参加空军不成，就参加海军，最后随千人队伍赴美学习，两年后开回8艘军舰。

英雄启航，不问归期。壮士远行，不忘出处。

下面，我们就跟着王铮生前口述，缅怀其百年人生中不朽的一笔。

父亲全国开店无数，人称“眼镜王”

我的父亲叫王翔欣，绍兴上虞人，1896年出生，1910年到上海当学徒，1911年上海高德洋行部分员工成立“中国精益眼镜有限公司”，他是创始人之一。他后来进修完美国函授验光师全部课程，并领取了美国验光执业资质证书。1912年，精益眼镜在北京开设首家分店，此后，又先后在全国各大城市开设了十几家分店。

父亲早年最传奇的经历是在1921年到紫禁城为末代皇帝溥仪验光配镜。西安事变后，父亲还曾为蒋介石验光配镜，后来在南京获得“眼镜王”美名。

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时，我在南京上学。父亲将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安置回上虞老家，自己则带着南京精益眼镜店内迁，从武汉到宜昌，从万县到重庆，最终才在重庆米花街开设了精益眼镜重庆分店，一边应对日机轰炸，一边开展经营，随后还在成都等地开了分店。

我们全家从南京回到上虞后，最初以为战争不会太久，但日本人很快就打到杭州。父亲在重庆把生意安置好后，才写信通知我们到重庆与他会合。1943年，我们全家从香港、湖南，一路辗转抵达重庆。

我参军时，父亲只给我1美金

到重庆后，我在立信会计专科学校读财会专业。1944年从学校毕业，准备去上班。此时，日本军队已打到贵州独山，重庆告急。政府下令所有大学关闭，要求年轻人参军。

我先是到朝天门报名点报名参加空军，但很快就被父亲知道了，因为他朋友的两个儿子都是空军，结果在抗战中双双阵亡。他不同意我参加空军，我又偷偷到下半城的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报名参加海军。

体检、考试全部过关的人员名单会登报表彰。父亲看到报纸后，已无可奈何，因为日军逼近重庆，我们家很可能要继续逃难了。

父亲一生对子女非常严格，我走的时候只给了我一块美金。我有个同学叫刘永寿，他父亲是磁器口丝纺厂的老板，给他准备了5000美金。我们开玩笑，这笔钱比司令官还拿得多。

我们到朝天门集合后，先到唐家沱，那里有两条船作为集训地。海军第一批招了1000人，去美国受训。第二批是到英国。在青年学生中，有大量来自交大、复旦的大学生，还有好些社会名流的子女，比如有胡子昂的儿子，还有后来成为明星的黄宗江。

因为会黑夜拆卸枪，被提拔为中士

很快，我们坐美国大卡车开赴成都。到了新津机场，登上美军C47运输机。经过昆明加油，然后沿驼峰航线，抵达印度的加尔各答。

在加尔各答简单休整一下，又乘火车到印度最大的城市孟买。在孟买等了大概一个月之后，船来了。这艘船让所有中国士兵都很震惊。为什么？因为这艘运输舰很大，可以搭乘4000多人，舰上还有篮球场、游泳池。

上了船之后，美国人安排我们1000人住在底舱，上面是其他地方换防的美军住。尽管大家都感到委屈，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从孟买到美国，要穿过印度洋和太平洋。当时在太平洋上，有很多日本潜水艇，尽管船上有20门炮，40门机关炮，但为了避免被袭击，一路上都是小心谨慎。我们两次穿过赤道，在澳大利亚休整后，又绕过新西兰，最后用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抵达美国。

后来我才知道，就在我们航行过程中，有一艘美国运输舰被日军击沉。父亲在重庆看到新闻，急得不得了，最后收到我的电报才放心。

我们停靠在美国圣迭戈海军基地，简单休整之后，乘坐专列从西海岸出发，横穿美国中部各个州，最后抵达位于东海岸的迈阿密海军训练中心。

在迈阿密海军训练中心主要学什么？第一堂课就是学习救援。如果军舰被击中了，怎么堵水，怎么灭火。

第二课就是每个人都要学枪炮，哪怕你本来是学机械或者电机、通讯的，都必须掌握枪炮使用基本功。我本人对军械很感兴趣，可以把灯关了，在黑暗中完成枪的装拆，因此被提拔为海军中士。

日本人看中国海军来了，头都不敢抬

根据1941年美国国会通过的《租借法案》，接受完海军中心训练，我们到美国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接收8艘美国军舰回国。

我被分到“太康号”。我在太康号上担任20毫米机关枪手，因为技术好，后来又担任40毫米双管连发炮炮长，以及3英寸主炮炮长。除了是枪炮官，登舰之后，船上有一个小商店，因为我是学财会的，所以这个店也归我管理，另外我还要给士兵发工资，实际上还兼任了军需官。

8艘军舰就在美国海军指导下进行战术科目训练。我们一路航行到了关塔纳摩。

这8艘军舰对于当时中国来说是最好的舰船，实际上是美国淘汰的武器。这8艘军舰是DE级别的驱逐舰，最高船速是22海里/时，主炮3英寸，还配有双联炮。关塔纳摩的训练结束后，美国海军士兵全部离舰，由中国海军独立上岗。我们访问了古巴、巴拿马、墨西哥，最后又回到美国西海岸圣迭戈军港。

1946年6月，我们的舰队离开美国西海岸，横渡太平洋。我们在夏威夷停靠，凭吊了珍珠港战场。在中途岛短暂停留后，直驶日本东京湾。抵达横须贺港后，我们作为战胜国的士兵，真是一洗百年国耻。

随后我们还参观了战后东京。东京已经被炸得一塌糊涂。日本人一看到中国海军来了，马上鞠躬，头都不敢抬。在东京，我遇到一个女店员，她在南京生活过，可以讲一口流利的南京话，我们用南京话交流了一下。真是感慨万千。

在日本期间，我还参与了扫雷行动。日本海域有很多水雷，用机关枪打不行，后来就用3英寸的主炮打。我先打一炮，能大致知道距离，第二炮、第三炮就能把水雷击爆。后来在上海吴淞口，我们也用这种办法扫雷。

让打中国人，我不干！改名回家

1946年7月中旬，我们回到了祖国。到了南京，从中士到少尉，我连升三级，负责到海军部去领船上的军饷，采购生活物资。

当时海军待遇好，每人每天一个鸡蛋、一磅牛奶、半斤肉，但很快物价飞涨，特别是海军部有人克扣军饷，很令我反感。有一天一个在作战部的同学告诉我，表面上我们的军舰要开到日本去驻守，实际上要去营口打共产党。我说参军的目的是打日本人，结果现在中国人要打中国人，我不干！于是开了小差，说要回乡结婚，到了上海就把名字从“王钧彬”改为“王铮”，彻底脱离海军。

海军发了通缉令，我躲进姑爹的企业里当会计。当时我父亲已从重庆回到了南京，父亲说，“吃别人的饭，不如吃自己的饭”，于是派我到重庆来整顿精益，1948年我又来到重庆。

重庆精益眼镜店当时算是重庆数一数二的眼镜店。店有两个开间，十一二个员工。店员一律是高中毕业，因为配镜中很多环节涉及英文，所以店员素质较高，工资也较高，都是100多元。

重庆解放初期，重庆成立了钟表眼镜同业公会，我是公会副主任委员，后来还曾任市中区工商联副主任委员，并担任税务大组的组长。公私合营之后，我后来离开了眼镜行业。

至于我们这批到美国受训的海军的“归属”。有的起义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的重要骨干技术力量。有的在地方，继续为中国海洋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比如何邵志加入江南造船厂，成为了中国著名的造船专家。我们这批人，外语是强项，我就懂英语、西班牙语和俄语，但后来荒废了，而同学程明钊会6国语言，成为《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编辑。

不管怎么说，我们这批青年人，基本都是爱国的。

（作者单位 重庆日报报业集团）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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