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0 作者:来源: 2023年01月13日
作者文猛(中)和清漂人
曾经的渔民,今天的清漂人。
川江桡胡子(照片来自网络)
夫妻清漂船
雨后天晴清漂忙
当年的清漂队,今天的江洁公司。
□文猛
一
“白龙滩不算滩,提起桡子使劲扳,
千万不要打晃眼,努力闯过这一关。
扳倒起,使劲扳,要把龙角来扳弯……”
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他们还在江上。“万州水域环卫”——这群人有响当当的名头,血脉里却依然激荡着祖先的基因。天尚未晓,寒风刮着我的脸庞。船一驶离万州长江二桥下面清漂码头,川江号子就从驾驶室里传出来,唱得我热血沸腾。
刘古军是他们的头儿。他说,平时6点出船,现在临近春节,提前到5点出船。他和他的父亲2003年就组织了三峡清漂队,到今年20年了。
说起父亲刘传云,刘古军满脸自豪。祖祖辈辈在川江之上跑船打鱼,父亲从小练就一身跑船打鱼好身手。1957年夏天,刘传云在长江上打到一条160公斤的大鱼,轰动川江。后来,四川省总工会授予他“川江渔王”的称号。那是实打实的“桡胡子”!
桡胡子?我知道,川江船工古老的称呼。古时川江人挖空树干做成独木舟,后来变成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靠划“桡”来行船。“胡子”是峡江人对男人的别称,这些三峡“水上部落”的男人自然就是“桡胡子”。
2003年7月24日,一个普通渔民的普通小日子。雨后初晴,青山如黛,刘传云带着刘古军,扛着渔网走向自家渔船。船到江中,只见一座座由断枝残叶、玉米秸秆、垃圾泡沫和动物尸体堆积而成的“垃圾山”浮在江面之上。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水面,撒网下去,拉上鱼网,一网垃圾。再次撒网,依然是一网垃圾。
“这还是我们的长江吗?”望着大江,望着渔船,望着渔网,老刘对小刘说,我们来给长江清漂!儿子被老人的决定惊呆啦——这么长的江,这么多的垃圾,就自己和老人几个徒弟的几条小船能够有多大的力量?不再走船,不再打鱼,我们这些“桡胡子”的子孙吃啥!
“渔王”从不会退步。他相信一点,一网一网地捞,一片一片地清,总有江清的时候,清江上打鱼,清江上行船,那才是我们的长江!
说干就干。刘传云把自家的“鑫洋船”作为生活船、指挥船和垃圾中转船,徒子徒孙们驾上自家的14艘小渔船,划上江面,网兜捞、铁钩拉。第一天上午40多吨,下午40多吨。所有船的油钱,所有清漂工的生活费用,都由刘传云掏。大家都没有说工钱,谁也不好意思开口提这个。
或许三峡应该记住这一天,长江应该记住这一天,中国应该记住这一天——一个由刘传云老人和他的儿子们、徒子徒孙们组织的长江清漂队成立。他们,即使不是中国第一个江上清漂队,至少也是长江上第一支民间清漂队。
出师不利,没过多久,老刘倒在清漂船上。送到医院,医院给出肺癌的诊断,生命进入两个月倒计时。刘传云坚决要儿子送他回到清漂船上,他清楚自己的病,更清楚家中的钱都在清漂船上,都在银行的催账单上。
刘古军说什么也不同意,准备卖掉家中房子给父亲治病。父亲说你想让我早死就留我在医院。
刘传云回到长江上,回到清漂船。2005年1月24日,他在清漂船上走完人生,这比医生划定的人生多出一年多时间……
那天,江水格外干净。
老刘走了,小刘的烦恼也来了。为了清漂,已欠亲戚朋友和银行70多万元。当银行再不敢给这个民间清漂队借贷更多钱的时候,船上无油,锅里无米,清漂船如同江上漂来的落叶,不知漂向何处,不知枕梦何方。
《愚公移山》故事的结尾,是愚公和子孙们移山的举动感动天神,天神出力帮助搬走了大山——那只是寓言。江水不竭,漂浮物不竭,刘古军和他的清漂队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条位置,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牵动了各级领导的心——三峡工程,国家工程,三峡清漂,国家行动。
有了文件,有了钱,刘古军和他的清漂队从渔民变为国家环卫工人,从打鱼人成为水上环卫人,从“水上游击队”变为“平湖八路军”。政府每年都要购置好几艘半自动化、全自动化清漂船,清漂队当年那些家当都光荣下岗了。媒体把“三峡清漂王”的称号给了刘古军,国家把“母亲河奖”“全国清漂先进个人”的荣誉也给了刘古军,三峡清漂成为长江流域关注的又一个国家工程。
万州有了长江清漂队,云阳、奉节、巫山、秭归……库区所有区县相继成立清漂队。这不仅是一个国家对一群人的关注,对一条江的关注,这更是一个国家对绿水的关注,对青山的关注,对人民的关注,这是盛世中国的国家关注。
近二十年时间,万州清漂队打捞垃圾100万吨,这只是其中一个清漂队的数字,要是汇集长江所有清漂队的数字,那应该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大数。
二
“江洁003”离开码头,一条条漂浮垃圾以“1”字形、“S”形、“U”形和我无法描绘的形状呈现在江面。那么大的船,在51岁的刘古军手下,就如一把灵巧的铁扫帚。船过之处,江面清爽,垃圾顺着履带乖乖进入垃圾舱。碰到一些粗的木棒、大的树兜,助手刘松就用铁钩调整履带向上爬的方向,让它们顺从地进入垃圾舱。
垃圾舱里垃圾越来越多,阳光照耀下,垃圾舱中的味道逐渐升腾起来,那是闷闷的、腐烂的气味,扑入口中鼻中,心里堵得难受。
刘古军看出我的表情,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季节了。要是夏天,一盆水泼在甲板上,眨眼间就蒸发掉。一个鸡蛋放在甲板上,不一会就晒熟啦!至于船上那个味,今天算好的了,涨水的季节要是捞到漂浮的动物尸体,保证你永远不敢上船不敢想船。
船到苎溪河入江口,前几天刚下大雨,加上长江蓄水期的到来,这里出现了一大片垃圾。刘古军和刘松把我叫回到驾驶舱里,说今天有一场恶仗。
大片垃圾袋、稻草、玉米秸秆、树叶铺满江面,依稀见到还有一些很大的树根和死猪的尸体……这么大一片垃圾,光靠你一条船能够完成吗?不叫援兵?
刘松回答我,放在过去,这么重的任务,起码要上百人几十条小船来完成,今天你就看我们的吧,我们脚下这个铁扫帚厉害着哩!一个紧握船舵盘,一个操作铁扫帚,左冲右突,就像擦黑板一样,不到两个小时,这片水域就水清如初,近30米长的垃圾舱也装满了。
刘松抬手看表,已经下午1:30,说:“我们赶不上回清漂码头吃中饭啦,我们得赶快吃完方便面,然后赶回码头中转垃圾,清漂队指挥室刚来电话,下午还有好几片清漂水域。”
刚才和大家一块儿忙,帮着拿铁钩拉树兜和死猪死羊,辛苦和忙碌让我忘记了一切,现在说到吃饭,闻着垃圾舱飘出的腐臭味,想着那些被水浸泡得近乎皮球样的动物尸体,我再也无法努力克制,除了呕吐还是呕吐……
“你们每天都这样啊?”
“习惯啦!每年9月以后,三峡水库开始蓄水,上涨的江水再次淹没消落带,带来很多的清漂物,这是最繁忙最辛苦的时段。现在回去把船上的垃圾转运到车上,再由汽车送去新田垃圾发电厂。平时一般转运五六辆车,现在都在10辆车左右。当年没有今天这么好的清漂设备,垃圾从船上运到车上全靠肩扛手装,手累、脚累、眼累、心累,如今一条条履带把垃圾转运到车上,轻松多了,我们赶上好年代啦。”刘松说。
“看着这一车车垃圾运走,你们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我问。
“成就感?当有一天我们驾着清漂船巡游江面,垃圾舱是空的。当有一天我们驾着清漂船巡游江面,听着音乐,喝着咖啡,轻松地仰望着我们的城市,轻松地漫步我们的江面……那才是我们最大的成就感!”回答我的是清漂队员刘波,6年前他在青岛上大学,看着异乡的大海、沙滩和海鸥,想着家乡的大江和平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回到家乡,加入清漂队,成为江上第一个收垃圾的大学生。
刘波说,多年来的清漂生活,让咱们清漂队上至队长,下到用网兜捞垃圾的渔民,大脑中都装有一部清漂日志:哪里是洄水沱,哪里有暗礁,哪里水深,哪里水浅,哪个季节吹什么风,哪个时候浪怎么流——随便拍一张两岸的风景,我们都能知道那是哪片江面,因为那些江面我们都去过。
三
“一声号子我一身汗,一声号子我一身胆。
龙虎滩不算滩,我们力量大如天,
要将猛虎牙扳掉,要把龙角来扳弯……”
刘古军说,每当他们完成一片水域的清漂,走向下一片水域,他们总会吼几段川江号子,一天不唱就心痒,就觉得浑身无劲。
风平了,浪静了,人少了,川江号子少了昔日的悲壮和苍凉,少了昔日翻江倒海的生命激荡,我听出的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和幸福,一种心底的歌唱。
朝九晚五风轻云淡的生活中,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关注那一个个远去的清晨,感谢这群清漂人,是他们引领我等候下一个清晨。天空之下,大江之边,一湖灯,一湖城,一湖风,一群人,我感受着重新涌起的蓬勃朝气、黎明的喜悦。
我说想把这些幸福传递给我和我身边的人,他们哈哈大笑:“你们作家,真会想。”
中转完垃圾,刘古军问我,是继续上他们的船,还是在码头休息。看到刚好有几艘小渔船回到清漂码头中转垃圾,我提出到小渔船上去,应该走进这些不是国家队的“国家队”。
“江洁003”走远了,一路浪花……
我踏上渔民熊人见的小渔船。像这样的小渔船,今天值班的就超过100艘,大部分都是租用的。大的船上两个人,小的船上1个人,他们要到大船无法到达的岸边清漂。
走进船舱,一床一桌一灶一桶一罐,整洁有序。看桌上的饭菜、床上的被子、舱壁的空调,显然这不仅仅是夫妻二人午休的场所,难道他们生活在船上?
询问挟裹着浓烈的好奇表达出来,熊人见的妻子秦渔明笑了起来:“渔民不住在船上,还叫渔民?我们上百艘小渔船都是‘夫妻船’,哪家不是住在船上?”她说他们在岸上有房子,房子在黄柏街上,一年住在街上的时间加起来不到30天。
床、桌、灶、桶,对于一个水上的家,我明白它们的要义。对那个床脚的罐,我确实想不出它的“实用主义”。
秦渔明笑了:“你过去闻闻。”
“酒!驾船可以喝酒?”
“工作时是万万不能喝的。他要是离开了酒,还叫川江桡胡子?”见我质疑,秦渔明开心地笑起来。
我听老川江人讲过,酒是桡胡子的命,每个桡胡子家里、船上都放有一个泡着药酒的大瓦罐,从来不会干。桡胡子啥都可以不要,唯独这个瓦罐不能不要。古老的川江上曾经流传着两句悲壮的话:桡胡子是死了还没有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还没有死的人。桡胡子回到家中,佑客(川江上对妻子的称呼)总会想方设法弄几个下酒菜,几杯酒下肚,红堂堂的脸上泛起水一般的光泽,关于埋关于死的沉重,变成如雷的鼾声……当桡胡子随着船随着江永远走了,佑客抱起那只大瓦罐,扔进长江,默默地养大儿女。儿子大了,送到江上当桡胡子。女儿大了,嫁给桡胡子……
船到万达广场,这是夫妻二人下午的清漂水域。秦渔明告诉我,机械化船效率高,我们小渔船灵活,江心水面归大船,码头船只旁、岸边浅水处、小河道水面,就是我们小渔船的天下。
我忍不住和他们聊起关于春节关于团圆的话题,他们没有我想像的沉重,他们说船就是家,一边过年,一边为长江清漂,什么都不耽误,鱼儿离不开水,桡胡子的后代离开长江还叫桡胡子?
我想起了清漂队休息室墙面上有一幅字——“江清岸洁”。我突然想明白了“江”和“岸”并列的原因。但是有一点是桡胡子们没有想到的,过去他们撒网江水之下,今天他们手握网兜,关注的却是江面之上。
我要求走出船舱,秦渔明抓起船舱上的安全绳系在我身上,又走进船舱找了一根尼龙绳把自己捆上,拿起网兜开始舀着岸边的垃圾。
上午好几艘清漂船扫过江面,下午江面的漂浮物明显减少,没忙一会儿,一大片水域上零零星星的垃圾都被舀完了。她让丈夫靠岸,说岸边公路下方有些垃圾,要上岸去捡回船上。
熊人见像听话的孩子,关了马达。我见缝插针问熊人见:“你们清漂一天给你们多少钱?”“稍微大一点的渔船120元,小一点的100元。”
“这么一点,怎么养家糊口?”“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们不能换一个挣钱的工作?”“我们夫妻二人读书不多,祖祖辈辈生活在江边,打鱼清漂是我们的本行,再说这份工作总得有人干。在长江上打捞漂浮物,今天叫清漂,当年叫‘捞浮财’,捞到的枯枝败叶当柴烧,捞到木材什么的可以用来建房屋。当年‘捞浮财’是为自己,今天清漂是为长江为城市为国家,看着一江清水,心里就莫名快乐。”……
江水上涨,湖与路平,船比路高,那著名的西山钟楼就在手边。
熊人见启动马达,赶回清漂码头中转垃圾。船行江中,大江两岸街灯已亮起,城映湖中,湖照江城,一湖水,一湖灯。
停船靠岸,暮色中收工。熊人见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就是几口,然后会心地交给老婆。
“喜洋洋闹洋洋,江城有个孙二娘,
膝下无儿单有女,端端是个好姑娘,
少爷公子他不爱,心中只有拉船郎……”
听着桡胡子丈夫的川江号子,秦渔明打开船舱里所有的灯光,小小的船舱通体明亮,就像她满脸美滋滋的笑容。秦渔明从船舱中取了一件衣服,走向船尾,披在丈夫身上:“少喝点!”
对于依山而上的灯光,这方船,这方舱,绝对是城市最低处的灯光,但是它温暖、明亮、幸福。
我突然想起什么,一个问题打断秦渔明的思绪:“你为什么看上这么个桡胡子?”
秦渔明笑了:“我爹也是桡胡子!”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本版图片除特别署名外均由
骆勇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