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过年

版次:007    作者:来源:    2023年01月21日

石泉“庖汤会”宴席摆满中坝村村中长街 新华社发

元古堆村村民在家里扫房 新华社发

在重庆市北碚区文艺家活动中心,书法志愿者为市民写春联。新华社发

□陶灵

吃庖汤

过去渝东北农村杀年猪后,情理之中主人要招呼刀儿匠喝顿酒,同时叫来周围团转的乡邻,一起沾光。

剔下的筒子骨、老壳骨头和一些杂骨,炖在柴灶上的大铁锅里,白浪翻滚,煮上一盆热气腾腾的菠菜旺子汤。再割一块鲜肉,抓一把泡椒、泡姜,合着刚从地里扯来的蒜苗,炒上几大碗。大家热热闹闹、有说有笑地端着一碗苞谷或红苕烤的“老白干”,喝转转酒。这是那个年月难得的一顿“牙祭”,叫“吃庖汤”。庖,厨房、厨师、烹调之意。现在很多人误写成“刨猪汤”。

小时候,我们那一带杀年猪时,又常听大人喊“来我屋头‘吃旺子汤’哟!”

旺子就是血,说是川江桡胡子喊出来的。他们忌语多,如豆腐叫灰毛,船为木,易腐,不可说;船帆与“翻”谐音,称布条;见血不吉利,便喊旺子。旺本为衁,指动物死后流的血,读音“荒”。因口头传播,久而久之,误读误写为旺。

吃庖汤也好,庖猪汤也罢,明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为何要喊“吃旺子汤”?

有一年,我在渝鄂交界一个乡村的余老伯家宵夜(吃晚饭)。这里位置偏僻,交通不便,余老伯家看起来比较贫困,饭桌摆在土瓦房的灶屋里,低矮的房檩上吊着一盏节能灯,发出灰白的光。满桌子的菜,每样分装两碗,各摆一方,拈菜时手不用“过河”。余老伯笑眯眯地站在桌旁说道:“没得菜,让你们走路了。”确实没得菜,除了蒜苗和青椒,全是肉。喝酒吃饭中,只要我一伸手拈菜,余老伯就不停地招呼:“吃辣子、吃辣子。”这一声声“吃辣子”的招呼,完全是一种客套话。

我突然明白,小时候听到的那一句“吃旺子汤”的叫喊,分明是老一辈人的谦恭。

打阳尘

腊月二十四这天,人间的各路神明归天向玉皇大帝“述职”,要新年正月初四晚才回人间。这段时间只留下一些看管秩序的值日小神,即使家家户户把屋子翻了个遍,也不会冒犯神明,便是“打阳尘”的好日子。

“打阳尘”就是做一次年末大扫除。墙角、床下、柜后的积尘统统打扫干净,屋梁、檩子、楼板的蜘蛛网一律清除;凡是家里能拆洗的像被单、蚊帐、窗帘、沙发套等,全要拆下来洗一遍。

20世纪70年代,我家住老平房,每年“打阳尘”,全家人一起动手。最花力气的要数厨房,把案板抬到院子里,我和大妹捏着菜刀使劲刨去上面黑黢黢的老污垢,清洗、晾干,案板变得白白的了。煤烟熏黑的墙壁上敷着一层油灰,父亲拿铁刷子刷糙后,重新涂上白石灰浆。窗户玻璃上沾满厚厚的油渍像贴了一层窗纸,妈妈用碱水擦头遍,再用清水清洗,小弟小妹接着用旧报纸擦干,厨房一下子变得窗明几净。热热闹闹的腊月里,一家人开开心心地扫年,没觉得一点累。

屋子的阳尘打扫了,轮到“打扫”个人:剃头和洗极不情愿的澡。没有取暖设备,更没听说过热水器的年代,没有谁家的细娃儿冬天愿洗澡。大人催了无数遍,还烧一堆柴火在旁边,知道拗不过了,才抖抖瑟瑟地脱下衣服。洗了澡,换上用米汤水浆洗过的内衣,却又精神抖擞。

屋子和个人的“阳尘”都打扫干净了,拿出早已买好的年画贴在墙上,红红的春联贴在大门两边,一下子喜庆的氛围浓了。

团年饭

小时候吃团年饭,桌上堆满大盘小碗,我站在旁边吞口水,要让“老辈子”们先吃。其实老辈子们不可能有这个“口福”,他们早已作古。

方桌上摆着八只酒杯,每方两只,姑爷逐杯倒满酒,边倒边念:“各个老辈子,回来团年啰!叫到的、没叫到的,都请入席!请喝杯酒!”念的时候,他会呼唤几个最亲的人。稍过一会儿,姑爷把每只杯里的酒倒一点在地上,表示老辈子们“喝”了。这样的“喝”要进行三次。然后再舀上八碗饭念道:“老辈子们——吃饭了!”过一会儿,再把饭撒几粒在地上,重复三遍,老辈子们才“酒足饭饱”。渝东北一带,过去团年时这种习俗非常流行,称“叫老辈子”。现在很多人家仍保留这个节目。

每次,姑爷的每一个动作和步骤都神情专注、虔诚。“老辈子们下席了!”姑爷宣布烦冗的“仪式”结束,撤走老辈子们的碗筷,轮到我们入席。团年这才算真正开始。老辈子们“剩下”的酒、饭要倒回去,直接让细娃儿吃了“记性”差,读书成绩孬。

团年的规矩多,最忌讳打碎碗和把筷子掉在地上,这是来年不吉利的前兆。姑爷姑妈忙了几天的团年饭,桌上摆满了盘、碗、钵,那还有搁放碗筷的地方,我只能用手紧紧端着碗、抓住筷,生怕掉在地上,给喜庆的气氛添“岔子”。

现在团年姑爷不再“叫老辈子”了——他和姑妈也成了“老辈子”。但我都会给他们准备一套碗筷,请他们“回来”和我一起过年。

送银水

小时候,我同街一户儿梁姓人家,腊月三十凌晨,天还是黑漆漆的,便开始团年,一直吃到天亮。意为“越团越亮”。听梁家老人摆龙门阵,其祖先“湖广填四川”时,天没亮就吃饭起程,走的那天正是腊月三十。为纪念这个日子,凌晨开始团年的习俗一直相沿下来。

我们镇上团年时间还有“周晌午”“朱漆黑”“陶半夜”之说,都是因“湖广填四川”兴起的。晌午、漆黑、半夜这几个时刻,是周、朱、陶姓人家祖先,最先到达四川的落脚点时间。后辈按这个时候开始团年,以示对先人的怀念。

腊月三十是农历年最后一天,称“岁除”,意为旧岁至此而除,要换新岁。最后一天的夜晚才叫“除夕”——岁除之夜。夕,夜晚。除夕又称大年夜、除夕夜,渝东北农家火坑里要烧整筒树干柴,粗而长,不能劈开,称“年猪筒子”。柴筒越大,预示来年喂养的年猪越大。一大家人边烤火,边摆龙门阵,直到大年初一凌晨才各自回房睡觉。这叫“守岁”。睡觉时不熄灯,点到大年初一早晨,谓之“一灯照两年”。

守岁过程中,大人给细娃儿发“压岁钱”,欢喜得很,睡觉也放在衣服口袋里,预示来年有钱用。

守岁的“年猪筒子”不烧完,留一小截,等到正月初三送门神时,一起拿到菜园子地里烧掉,可消当年的虫灾。“送门神”是把年前贴在大门上的门神画撕下来,烧掉——门神已完成除旧迎新时的驱鬼避邪任务,送它回天庭去,待到腊月里再请。

大年初一大清早,家里男主人挑着空桶去水井,担一挑水,称“挑银水回家”,来年财运旺。最好是第一个挑水人,效果最灵验。

川江边的城镇居民,过去大多数人家吃水用水去江里挑,因此催生了挑水为业的行当。初一清晨一开大门,早有一个挑水工在门口候着,脸上堆瞒笑。一见主人,便高声叫喊:“送银水来了!”这时的你,一定出手大方,比平时给的水钱要高一二十倍,双方落个高兴。

新的一年就这样在希望中开始了。

赖 年

正月十五,是农历年第一个月圆之日,传统的元宵节。这是北方的叫法,渝东北一带称上元节。民间直截了当喊“过正月十五”。北方人元宵节要吃汤圆,我们大年初一早晨已吃了。开年就圆。

一般人认为,过了正月十五,年节结束,一切又归于平常。小时候,正月十五的晚上,我同学“摆尾子”的老汉儿喊他:“年要过完了,没好的吃了。赶快拿绳绳儿把‘年’拴起,莫让它跑了。”

摆尾子老老实实找来麻绳儿,问老汉儿:“啷个拴?”惹得大人们一阵哈哈大笑。

其实过了正月十五,年节并没有完。正月十六继续过,称“赖年”。顾名思义,赖着再过一天年。

过年吃得好,玩得爽,穿得美,谁都想赖着过一天。

端午节也是,本来只有五月初五这一天,渝东北人为了多过几个,五月初五叫头端年,五月十五称大端年,五月二十五还要过“赖端五”。小时候听母亲说“癞子端午”,不知是“赖”,因此百思不解。

一个朋友告诉我,他们把正月十六说成是“薅年”。薅,动词,薅秧,薅羊毛,把年薅回来。(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