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有个陆家嘴,清代时已是繁华商业街,延续至今。老万县也有个只差一字的热闹市井,它是当地人难以忘怀的一段记忆——

陆家街 老万县的烟火人生

版次:010    作者:来源:    2023年01月31日

□骆仁新

“哐、哐、哐、哐、哐……五更了,生意很忙,早点起床……哐、哐、哐、哐、哐……”更夫周老头略带嘶哑的拖长声,和着缓急有致的敲锣声,在空旷静寂的街道上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地悠悠回荡。

俄倾,只听“吱呀”一声,桥头的“万包面”在晨曦微露中第一个打开大门。须臾,炸油条、糍粑块、磨豆浆卖早点的“熊喉包”,以及冉记担担面的主人,也纷纷起床生火、摆摊,沉睡了一夜的老街开始苏醒。

这条老街,坐落于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区)城郊出入成都的千年官道“小川北路”万梁驿道(今重庆梁平区)段,亦称西大路的端口,早前因住过一陆姓阔佬而得名“陆家街”。它与上海著名商业街、金融中心陆家嘴仅一字之差,却承载着当地人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

商贸繁盛

“众水汇涪万,瞿塘争一门。”诗圣杜甫如此描绘这里的山川。万县濒临长江,历为川东、鄂西、陕南、湘西、黔东北的交通枢纽和物资集散地,因了“万川毕汇”而得名、“万商云集”而闻名,素有“川东门户”之称。南来北往的行商旅人,或由此顺流而下,穿越三峡天险,去往四面八方;或溯流而上至此,弃船登岸,徒步绵延颠连的旱路进川入蜀。

作为小川北路起点的万梁驿道,在宋代初期业已成型,明代设驿站、递铺,清朝增设邮亭。南宋名臣、文学家兼诗人范成大在《西征小集》记载:溯江入蜀者,至此则舍舟而徒,不两旬可至成都,行舟即需十旬。

可见,这条由历代官府投资兴建的陆上通道,已成为四川各地公文传送、物资运输、军队调动、给养补充、官员调任、公务巡视,及至民间商业贸易、人员往来的交通要道。当万梁驿道要冲,兼及万县与开县交往必经之路的陆家街,在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内,演绎了一出出丰富多彩的人间悲喜剧。

位于长江支流苎溪河畔的陆家街,早先由一座建于河床上的石头平桥——瀼渡桥,与城西三马路末端的天德门相连。清同治十年(1871年),瀼渡桥旁又造了一座石拱桥——陆安桥。依山就势蜿蜒匍匐于陆家坡上的陆家街分上、下两部分,呈一条直线的下陆家街,一头连接东头的陆安桥,一头连接西头的上陆家街。下陆家街偏北有一条陆家巷,巷内又分岔为两条小巷。上陆家街则向西向北拐了几个弯,如一个大“之”字形。

约莫三五天,从万梁驿道,抑或万开路上,就会传来“唷嗬、唷嗬”的号子声,伴随着由远而近的齐刷刷脚步声,那是被称为“挑佬二”的梁山或开县挑夫。这些成群结队,扎着擦汗用已难辨颜色的白头巾,身着粗蓝布长衫,打着绑腿的汉子,一手扶住右肩两头尖翘并包有铁皮的扁担,一手架着在左肩助力兼歇气换肩之用的打杵,一人担着沉甸甸两大桶去万县城内出售的桐油,或红糖、皮毛等土特产,汗流浃背、晃晃悠悠地由此经过。翌日,挑夫们又将擦净的空桶,垫上一层被称为“粗壳纸”的棕黄色粗糙土纸,装上购买的布匹、百货、盐巴等原路折返。

挑夫们来时已近暮云合璧,归去正值晌午时分,陆家街桥头一家俗称“冒儿头”的刘福田餐馆,就成了他们的定点饭店。笑容可掬的老板夫妇热情迎进这群常客,从一个大甑子里给每人舀上压实的一大碗白米干饭,再用一个小碗同样舀上并压实的干饭,一下翻扣在大碗上,右手顺势一转,拿开小碗,只见白米饭上又冒出一个半圆形的小饭团,美其名曰“冒儿头”。挑夫们接过干饭,每人再要来一个烧白或肘子扣碗,就着一钵豌豆粉条汤,“呼哧呼哧”“咕嘟咕嘟”,一会儿就下了肚。倘晚饭时间,则一人再来半斤烧酒,在劳累一天、暂歇下来之时,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好不快哉!

挑夫们挑得最多的桐油,是将桐子树结的果晒干后压榨而成的一种油料。桐油既是一种可治疗喉痹、痈疡、疥癣、臁疮、烫伤、冻疮、皴裂的外用药品,更可加工成工业用油漆,广泛应用于建筑、机械、兵器、车船、渔具、电器的防水、防腐、防锈。

盛产桐油的万县,加上周边省份的输入,桐油贸易十分了得。又因1898年2月英国人驾驶“利川”号轮船从湖北宜昌出发,停靠万县后驶抵重庆,开通川江现代航运业;1902年清政府与英国签订《中英续议通商行船条约》,将万县辟为通商口岸;1917年3月成立重庆海关万县分关(1942年9月改为万县海关),万县可直接报关出口;1925年北洋政府正式公布万县开埠。于此,外商纷纷来万县投资经商。1930年以来,以桐油收购为主的洋行激增。本地、外地、外国人开设的桐油商行遍布全城,最多时达400余家,洋行就有30余家。在一马路聚鱼沱建了码头和油库的美孚洋行,就是美国著名洛克菲勒集团旗下公司开设的。此时期,以服务桐油交易为主的中间商“过斋铺”就有40余家。万县时为全国最大的桐油交易市场,据1925-1936年十余年间的统计,经此出口的桐油占了全国出口量的三分之一。

陆家街一批有经济头脑的人,也盯上了这有利可图的商机。一时间,春记油号、张家油号、谭家油号、唐银成油号、开县人家油号,刘家油铺、牟家油铺、李永福油铺、李天棒油铺等,如雨后春笋,应时而生。较大的油号将收购的桐油销往城区再转出口;规模较小的油铺,则主要供应本地居民的照明,以及木船、木盆、水桶等防腐之用。

市井百态

民国时期,万县城区行政区划名称变化较大,以镇的名称使用时间较长,曾划为城守、德胜、上智、中和、新城五镇(不含长江南岸陈家坝)。后将上智、中和二镇合并为智和镇,减为城守、德胜、智和、新城四镇。

陆家街属德胜镇第五保,前后两任石镇长、魏镇长,以及熊保长都住陆家街。这里还驻扎了国民革命军259师的一个连,武器以长矛、大刀为主,仅有驳壳枪和汉阳造步枪各一支的民众自卫队。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淞沪会战”失利、上海陷落、南京遭日机疯狂轰炸、情势日趋危殆之际,国民政府被迫迁都。是年11月26日至次年12月9日,政府各部门及军事委员会陆续迁至重庆,重庆成为抗战时期中国的战时首都,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远东指挥中心。

万县,作为长江上游仅次于重庆的重要港口,又是距重庆较近的四川省第九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所在地,且是重新建立的重庆11个新的工业区之一,国难当头,在人员和军队运送、物资和军工器材转运上做了不少工作,经万县进出的内迁人员达335960人、军队103401人,转运物资14000吨、军工器材104067吨,还义不容辞地接纳安置了不少内迁单位、企业、学校和沦陷区难民。偏居一隅的陆家街,既是本地城里人躲避日机空袭的临时避难处之一,也是一些内迁企业和难民安身立命的首选。

除了政府的军用被服厂和一个军需仓库,以及从河北内迁而来的华北纺织工厂、董家针织厂,成为这里新兴的纺织、印染行业领头羊外,也带出了难民和本地的殷家、温家等一批纺织类,吴家、牟家、黄家、蓝家等一批印染类家庭作坊。一时间,这些位居上陆家街大大小小的厂坊里,或机声轰鸣,或纺车吱嘎,好一派战时经济的繁荣景象。

时势造英雄。蓬勃发展的工商业和金融业,不但使万县享有了“成渝万”的美名,也造就了一批富商大贾。小小的陆家街,就产生了上陆家街的黎大爷、陈隆美和曾良成、曾良俊兄弟,下陆家街的崔大爷、李永福、谭银成等大户人家。这些人赚钱以后或置田购院,或修房造屋。新建房屋多为徽式风格的粉墙黛瓦,还有标志性防火墙俗称“马头墙”的深宅大院。尤以业务遍及武汉、上海等地的黎大爷新建的一门两院宏阔壮观,还仿江南园林造了水池假山,植了奇卉异木。而观念新潮的李永福却不逐流俗,建起一幢三楼一底的西式小洋楼,在陆家街首开先河卓荦不群而惹人引颈侧目。

人间烟火的陆家街,在锦衣纨裤、饫甘餍肥的名门显贵中,不乏乐善好施、赈灾济贫之仁慈士绅,亦有耽溺于花天酒地之登徒浪子。诚然,更多的则是日食两餐,应付了上顿愁下顿的升斗小民。

分布于各普通院落的贫寒人家,尤其是蔟集于上陆家街鼎罐厂下面一大片凹凼型区域的数十户布衣草根,却只能拥塞在搭建的竹篱棚或茅草屋里遮风避雨。这些人中,有摆摊设点出售白糖食盐、香烟老酒、皮蛋咸鸭蛋、瓜子花生、凉茶开水的,有给人擦皮鞋补皮鞋、修伞开锁配钥匙、掏耳刮面剃头的,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凉粉、凉面、豆腐脑,收购碎铜废铁破衣烂衫的,还有往城里运送桐油、在有人办丧事时去唱孝歌的……诸如工匠杂役、乞儿贩夫、引车卖浆之流一应俱全。

一个跟着出嫁的姐姐来到陆家街如瘦猴样的半大小子,从来就没有名字,人们送他一个“狗屎老鸦”的绰号。别看这小子鹑衫鹄面、无职无业,却自有一门谋生绝技。每当夜阑人静之时,他就腰系一只大口袋,斜挎一只颈细腹大的扁型竹篓,手拿一根一头缠满缝衣针,如微型狼牙棒的竹杆,静悄悄出门了。第二天一早,在下陆家街口一棵老黄葛树下,只见他搬来一条板凳,从口袋里摸出在石缝坡洞捉来的黄色菜花蛇、黑色乌梢蛇,取一根长钉穿过蛇颈,将其固定在板凳上,旋即用小刀绕蛇颈一周割断蛇皮,双手抓住蛇皮向后猛一使劲,只听“噗嗤”一声,整张蛇皮一下就被利索剥离。然后,掰开白花花两边蛇肉,摘下可作中药原料出售的蛇胆,取出内脏,一条活生生的长虫即被处理完毕。接着,他又从竹篓里用三根手指夹出一条从水田背坎下泥洞里擒获的黄鳝,仍将其钉于板凳,先用小刀在颈部割开一个口子,然后左手按住鳝尾,右手平握小刀,顺着背脊“哧溜”一下从头至尾剖开,跟着一刀一并剔除脊骨和内脏。其简易的方法、熟稔的技巧,让一众围观者,尤其是外来难民们眼界大开!处理完一条条满身血污的黄鳝,观者以为好戏已经收场之时,他又变魔术似地从竹篓里抓出一只青蛙,在颈部割开一个口子后,一手抓紧青蛙,一手抓住蛙皮使劲一拉,蛙皮就从身子到腿脚一齐蜕下,再抓出内脏扔在一边。不一会儿,一大堆仍在蠕动蹬弹的战利品就处理完毕。由于价格合理,这些新鲜野味很快就销售一空。

春去秋来,“狗屎老鸦”就靠这门绝技,或摸鱼捞虾,或捉蟹抓蛇,或掏黄鳝戳青蛙养活了自己。正应了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诚然,此话的前提应是一个“勤”字,对懒人是没有作用的。

文娱生活

生活如水,缓缓流淌;日子如风,轻轻吹过。

不时从桥头沈家茶馆传出“啪、啪”的惊堂木声和起伏跌宕的说书声,间或飘来掌击竹琴的“嘭、嘭”声和悠扬婉转的演唱声,给陆家街人沉寂的生活起了解颐舒闷的作用。而不定期来到宽敞平坦的河滩巡回演出的戏班子,更是文化生活贫乏的人们雀跃欣然的一大乐事。

戏班子带来的主要是木偶戏、皮灯影和马戏杂耍。木偶戏又称傀儡戏,有提线、杖头、铁枝、布袋、扁担木偶几种形式。流行于四川的主要为全国分布最广的杖头木偶。木偶戏昼夜均可演出,支起一块不大的幕布,用木头制作成小巧的活动人体,穿上服装。杖头木偶的头部装有机关,眼和嘴可活动,演员在幕布下用手掌握住木偶颈部下面接上的两根操纵杆,带动木偶表演故事,根据需要或模仿出各种声音或演唱,并配以音乐。皮灯影又称皮影戏,是将兽皮或纸板剪裁制作成活动的人物、动物并上色后,连接几根细棍,在盈盈夜色之中,支上一个经特殊处理的白纱布银幕,由演员配以解说和乐器,操纵细棍表演故事,利用一盏煤气灯,将投影透过银幕展现给观众。

节日舞龙灯、狮子,划彩船,是男女老少均喜闻乐见的民间娱乐活动。尤以舞狮惊险刺激!技艺娴熟、功夫过人的舞狮者,不满足于平地表演,常叠起七八张、甚至十多张八仙桌,在高空仅一张桌子的逼仄空间和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表演出让人惊叹的高难动作。然而,表演也偶有失手的时候。一次,两名舞狮人在创纪录的十二张桌子上表演,观众正凝神屏息翘首仰望,却不知是用力过猛,或一脚踏空,还是底座桌子的一只脚在沙层中塌陷,只见两名舞狮人连同道具狮从高空飞速坠落下来,“嘭”的一声重重摔在河滩上。随着“啊”的一声惊呼,观众们一拥而上!只见两人均摔得不轻,但尚有呼吸,众人赶紧抬往城里医院抢救。后来听说,两人都多处骨折,但好歹均保住了性命。

逸闻轶事

陆家街的一些逸闻轶事,如同给平淡的日子撒上了一把盐,让人品尝出了有滋有味的生活本真;也似在平静的湖水里投进了一块石子,不时会荡起一阵涟漪;甚或如巨石坠入激流,掀起惊涛骇浪。

曾氏兄弟因办烟厂、开茶楼,财大气粗加年轻气盛,目中无人。一次因组织全城游行活动,与万安桥西头岗亭执勤的交警发生龃龉导致斗殴,将交警打得爬回警察局。引发全城警察荷枪实弹,在桥东头架上机枪欲与其一决雌雄。眼看一触即发的血战惊动了川鄂绥靖公署的高官和宪兵队,地方政府官员也赶紧出动,才制止了一场血案。

一位汪姓商人因诚信经营积攒了一份家业,可儿子却不争气,既贩卖吸食鸦片,又日赌夜嫖。他色胆包天,竟与驻军连长的老婆勾搭上了。不久东窗事发,连长怒不可遏,一天夜里带领全副武装的一群士兵来抓人。亏得自卫队前去了解情况耽误了些许时间,魂飞魄散的他才得以从后门处掀开一块下水道石板,急急如丧家之犬般侥幸逃脱。

街上长青、贵娃、九娃等几个贪嘴的顽童,相邀在黎家大院内的水果成熟时,晚上翻墙去偷柑橘吃,竟在无意之中窥见了黎大爷的一个秘密。待天色漆黑,黎大爷就会来到院坝,脱光衣裤,用一个小布袋笼住裆部,拉紧布袋上的活扣,再将一根约一米长一头连着沙袋的绳子系上活扣,然后发力,带动沙袋呼呼甩动。从未见过的一幕,将上墙偷看的几个小屁孩惊得目瞪口呆,不知这是练的哪门子魔法神功?直至多年以后才有人探询到谜底,原来黎大爷练就的,是自古流传的软裆功。

风光不再

抗战胜利后,内战再起,硝烟弥漫。

1948年4月,地下党中共重庆市委副书记冉益智被国民党逮捕叛变,重庆市的中共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冉益智带领国民党特务来万县抓人。6月11日,中共川东地工委书记涂孝文被捕叛变,供出万县、开县、云阳和湖北宜昌大批地下党组织和个人。6月14日,江竹筠(江姐),以及中共万县县委书记雷震、副书记李青林、交通员刘德彬等20余人相继被捕。

此时的陆家街也不可能成为真空地带。一天,一群警察、宪兵突然包围了从陆安桥至下陆家街一大片区域,在“开县人油号”带走了一名40岁左右,着长衫、穿马褂的管账先生,说是共产党。后来才知,“开县人油号”是共产党的一个地下联络站。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国民党大势已去,万县县政府、警察局的官员都跑了。12月7日晚,预先得到通知的中共万县地下党,组织武装力量,控制了全城。次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解放万县。

1950年1月,四野结束历史使命,启程离万。部队开拔前,陆家街的长青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大舅家的表哥宋连生突然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辞行,说是要跟妈妈回部队去了。把长青和父母都惊掉了下巴!问清缘由,长青一家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文质彬彬、热情大方的大舅妈,竟然是深藏不露的中共地下党。

随抗战胜利,多数内迁单位和难民回归故里,加之万梁、万开公路先后建成等原因,昔日风光无限的陆家街遂日渐冷落。沐浴过经年风雨、见证了人世沧桑的陆安桥,在世纪相交、千年更迭之后,被中国著名桥梁专家茅以升、罗英分别收录入《中国古桥技术史》《中国石桥》,并在2002年三峡工程清库时被拆卸编号保存,后来复建于万州区甘宁镇青龙瀑布景区外,其余建筑则均悉数被拆,地基也随2003年6月三峡成库而沉入水下,只留下老万州人的一段深情回忆。(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地名文化专家库成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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