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作者:来源: 2023年03月06日
□陶灵
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姑妈都叫我打一盆洗脸水,拿出一张新毛巾,或大半新的干净毛巾,送到客人面前。这是那时最热情的迎客方式。晚上睡觉时,又是打洗脸水,又是倒洗脚水。第二天早晨,客人刚起床,一盆洗脸水便端到了跟前。
一
川江上一位江轮老船长,十来岁就上汽船给领江(引航员)当服务生。每次过险滩的时候,船像摇篮一样簸来簸去。江水几分钟一变化,领江全神贯注地指挥,紧张得很。当船过青滩、庙基子这种大滩时,领江脸上的汗水大颗大颗地往下滚。滩一过完,领江才能松口气。这时,服务生已把一盆洗脸水端到他面前,把一张热毛巾递到了他手里。
当年,听过一个龙门阵:一个山里的农民到城里找老领导办事,被安排住在机关招待所,每天有服务员打洗脸水。第二次端来洗脸水时,服务员发现,头天刚拿出的一块香皂不见了。她并不觉得奇怪,可能是农民藏起来了,农村没这种东西。于是再拿出一块。可一连几天,香皂都不知去向。有一天,老领导关心地问农民:住在招待所还习惯吧?意思是问服务员怠慢他没有。农民老老实实地回答:“非常好!非常好!就是每天早晨的粑粑很难吃。”他居然把香皂吃了。
据说,北宋京城开封的商业相当发达,连早市都很热闹,卖早点的铺子多,百姓家不开伙,都上街去买着吃。甚至他们连洗脸水都不烧,外面铺子也有,而且是专门的铺子,可挑担上门服务。不过,洗脸水不白给,要花钱买,叫“洗面汤”。这里的汤,是指开水、热水,不是喝的那种。
二
宋朝京都是不是真的卖洗脸水,我不清楚,但重庆朝天门码头过去确实有人摆摊叫卖洗脸水。早年,川江轮船叫小火轮,蒸汽机动力,燃料为煤炭,随时浓烟滚滚。有铺位的是少数有钱人,大多数旅客坐底舱散席,难免沾染黑烟粉尘,加上旅程疲惫,下船后又脏又累。码头上,小泥炉烧着一锅热水,旁边案板上摆着两三只脸盆,还有毛巾,甚至牙刷。摊主吆喝着:“卖洗脸水咯——卖洗脸水咯——洗把脸,干净又舒服。”花着脸是不能去见客、办事的,洗把脸很自然,还能提神。因此便催生了卖洗脸水的行当。这行当很小,也许由码头小贩兼营,行业公会里没有这帮。住在江边篾棚栈房的码头力夫,没条件又没用具洗脸,也常去光顾洗脸摊。每人洗一次脸,收费1分钱。1945年出版的《旅行杂志》上刊有一篇《重庆的早晨》,说重庆城里大街上也卖洗脸水,“专为生活奔走的人们服务……在这冷淡的世情中,人们也会感到有点温暖的慰藉吧。”
最近,在一个公众号上,有个年轻人记录了他爷爷在朝天门买洗脸水的故事:爷爷8岁那年,到重庆下半城学裁缝。因为,他从3岁时便开始咳血,师傅担心他死在自己家里。没多久,就给了爷爷几块银圆,打发他回老家。那个时候几块钱算是个大数目,去朝天门坐船回家的那个早上,爷爷潇洒而奢侈地在码头上买了一盆洗脸水。几十年后,他摆起这个龙门阵,颇有自豪感。
洗脸水还用买?我们感觉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三
重庆牛角沱“四哥面”的老板,也给我摆过洗脸水的龙门阵:20世纪60年代,牛角沱有个汽车站,专发郊县班车,旅客多是菜园坝刚下火车的人。四哥的母亲就在路边卖洗脸水,一只搪瓷脸盆里装着冷水和毛巾,有客人来了,兑一些开水瓶(保温瓶)里的热水进去。一人洗一次脸,2分钱。四哥放学后,经常提着开水瓶给母亲送热水。四哥说:“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菜园坝火车站都还能看见卖洗脸水的。我有一个表叔建新坡住,每天挎一个黄包包,装着毛巾、盆子,一手提一只开水瓶,上菜园坝火车站去卖洗脸水,婆娘在家烧水、送水。这不起眼的小生意养活了一家人呢。”
20世纪30年代,川江末端宜昌中水门码头有个王婆婆茶馆,茶客主要是码头力夫。他们一喝就是一整天,有活路做了,几只茶碗都盖上盖子,并拢放在桌子中间,表示“留坐”。做完活路,回来继续喝。茶钱也不付现,在一块黑板上划“正”字记账,十天半月或一个月结一次。除此之外,茶馆每天早晨还给这些力夫准备洗脸水,不收钱。这些力夫放工后,经常捡一些上下货时落下的粮食、煤炭、柴火,带给王婆婆茶馆。表面看,这茶馆赚不了啥钱,其实乌龟有肉在肚子里头,殷实得很。
如今,洗脸方便,洗脸水不再买卖,给客人打洗脸水的习俗也消失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