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显涪

70岁的老霍，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性子，我认识他几十年了，从来都没见他改变过。他的穿着依旧邋遢：头上一顶破帽，身上穿着打补丁的迷彩服，脚下是双明显不合脚的破胶鞋，腰上拴根粗麻绳，还多拴了好几圈，看得出，那不是为了装饰或者保暖，那是用于绑破烂垃圾的工具。

（一）

“老霍，今天不考大学了呀？”

头一次见老霍，是我结婚“入赘”夫人所在小区的当天。当我背着铺盖卷，手提网线面盆进入小区大门时，老霍就坐在大门旁边埋头看书，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嗖”地一下站了起来，抢过我的行囊，口中说道：“老师，我来帮你。”

我被他的热情搞蒙了，竟然顺从地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了他。他自顾自地走在前面，直奔我们新婚的筒子楼。这时，我的夫人迎了出来，说道：“老霍，今天不考大学了呀，耽误你的学业了哟！”他却笑嘻嘻地说：“不耽误不耽误，我现在不考大学了，升级，改考研究生啰……”

进了屋，老霍放下东西，茶不喝一口，手不洗一把，便自顾自地离去了。我嗔怪妻子：“啷个搞转去了哟，连句客气话都没有，一点礼貌都没得。”

夫人笑道：“这个老霍呀，是专门在小区收破烂的，我们办公室的废旧书报都是卖给他的，有啥子需要动用劳力的时候，也是请他来帮忙。他这人热情得很，也肯帮忙，谁家若是有了破烂，都是喊他去收。所以不必客气的，今后有废旧书报，喊他来收，他就感激不尽了。”

有一次，重庆某家报纸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我四处去报刊亭索买，皆没有，于是想到了老霍，请他帮忙。他知道后，四处去收购报纸，几乎走遍了夫人所在院校的教研室。人家告诉他，只有旧报纸才卖掉的，年底来看卖不卖嘛，现在的新报纸，还要组织职工学习，不得卖。他不死心，找到医学院退休院长的家里，家中的保姆见报纸可以卖钱，就高高兴兴把所有的报纸卖给了他。他在报纸堆里居然把我那篇豆腐块文章找到了。我兴奋异常，决定请他喝一次酒，他接受了邀请，喝得差点没醉死过去。

此后，我和老霍的关系近了一步，进门出门再也不用客气寒暄，直接喊一声：“老霍，又在考大学呀？！”他头也不抬，继续看书，偶尔回应道：“考啥子大学哟，直接考博士了。”

（二）

娃儿找钱吃饭，莫去惹祸事就好

我上下班，都要从小区大门口经过，每次见到老霍，他都是在埋头看书，无论天晴天阴、刮风落雨，一年四季都是这副模样。一来二去，我与老霍熟识起来，大抵是因为我的工作常常接触文字，所以对书有特别的兴趣。我总在思索：这位老霍是啥子文化程度哟？为何如此酷爱读书？他天天在看书，看得懂吗？

有一天，我下班路过大门，便低下头去看老霍读的是啥子书。打开封面，原来是一本小说，书名《当官是一门技术活》。这本厚厚的书，有50多万字，600页左右。我知道，那是一本官场小说，作者是黄晓阳，重庆出版社的畅销书。但我没有读过，因为太厚，没有时间去细看。

老霍说：“这书中写得好现实哟！千里来当官，为的是吃穿，反腐搞得凶，搞钱也有风险哟。我那两个娃儿读了大学后，千万莫去当个啥子官，当个老师都要得，反正是找钱吃饭，莫去惹祸事就好。”

我惊异，他的两个娃儿都在上大学？我问他：“老霍，你是啥子文化哟，这些书你读得懂吗？你是啷个教育娃儿的哟，教得来两个都上了大学？”他回答说：“我们这些人，没得机会读书，年轻那阵，学校都停课了，我是超龄生，小学才上到四年级，我就没有地方上学了。娃儿们读书，全靠自己，我只是教育他们，不好好读书，将来就跟我一样，去收破烂。”他叹口气又说：“小学都没有毕业，字也认不全，反正猜意思，猜到一些算一些。”

还有一次，我又见老霍在读书，依旧是一本大部头，书名叫《高手过招》，还是黄晓阳的作品。“老霍，你还很喜欢看黄晓阳写的书嘛，他写得如何？”我问。

老霍笑道：“老师吔，我不晓得啥子黄晓阳，只知道混时间，你晓得噻，这些书都是收的破烂，收到哪本是哪本。我看哪本书好看，就看几篇，好看的，多看几天，不好看的，少看几天，看过了，就送到收购站去卖了。”

“不过，我晓得这个黄晓阳写了很多本书，还有一本名叫《潮州商道》，还有本叫《香港廉政公署全传》，另外还有一本叫《张国荣传》，我都看过，不好看，我都拿去卖了，几本书才两公斤，卖了不到一块钱。”

（三）

我上过大学，还没收破烂的人懂道理

小区里的住户，常常拿老霍当“坏榜样”教育孩子。他听见了，还是笑嘻嘻的。

有一次，隔壁杨老师家的小孩中期考试数学不及格，而他正好是数学老师，面子上过不去，用棍子追着小孩打。小孩逃到小区门口，正好被杨老师截住，于是指着老霍咆哮道：“你不好好学习，将来就和他一样，啥子都不能做，只能去收破烂。”老霍听了，非但不生气，还帮着说：“对头对头，你不好好学习嘛，将来就和我一样没有出息。”

还有一回，小区老张的儿子偷了邻居的东西，儿子虽然才十岁，也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于是想到了请老霍来帮忙。老张指着老霍腰上的绳子说：“你若再偷？我喊他把你捆起来送公安局。”哪晓得娃儿并不害怕，嬉皮笑脸地答道：“我晓得，老霍腰上的绳子是拿来捆书报破烂的，不是绑我的。”老霍在一旁陪着笑着道：“你娃要是再不学好，我破烂也不捆了，专门捆你。”那娃儿依旧嬉皮笑脸：“老霍，你不考大学了吗？鬼都不信，你还是去考你的研究生吧，少管些闲事。”

气得老张拿着棍子追着打，老霍连忙去拖开，悄声对老张说：“说服教育好些哟，书上说的，教育娃儿千万不要急躁，千万不能用棍棒，欲速则不达……”

事后老张叹气：“我那娃儿是不乖，从小就没有教育好。可是人家老霍没有文化，一辈子收破烂，还知道‘欲速则不达’呢。惭愧呀，我上过大学的人，还没有人家收破烂的人懂道理。老霍是没多大文化，可他的两个小孩，一个本科毕业，另一个考上了研究生，令人敬佩呀！”

旁边有人路过，接茬道：“嘿，你还莫小看了这个老霍，他天天读书，读书破万卷，是个没有文凭的研究生哟。”

不紧不慢地生活，一如既往地读书，让内心平静，或许真的是他打破浮躁和内卷的利器。

（作者系重庆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