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灵

从前，川江支流原始森林的伐木场，将树木砍伐后运至溪河岸边，每几十根一起横竖整齐排叠，用纤藤捆扎成木排，再借助水流，用人工运送到川江沿岸的目的地，这叫放排，称为排运，是一种原始、简便、经济的运输方式。后来，木排改用钢缆绳和机械捆扎，由轮船拖运，称为拖排，逐步取代了人工放排。再后来，拖排也退出了川江。

一

明清修建紫禁城，巨木通过放排进京

上古时代，川江先民遭遇洪水时，有人意外抓到水中的树木而获生，于是便试着附木渡水。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又发现几根树木捆绑在一起，比单根的浮力大、稳定性好，便出现一种称“桴”的小筏子。“桴”用几根树木捆扎而成，是最早的木排。

最早较为详细记载的川江木排，与战争有关。东汉建武九年（33年），割据益州（四川）称帝的公孙述，派遣翼江王田戌、大司徒任满、南郡太守程汛率万余水师，从鱼复（现奉节）乘坐木排、竹筏直出三峡，攻占宜昌、宜都等地，在江上建浮桥断航，以防汉光武帝刘秀的讨伐。三国末期，吴国为抵挡晋武帝司马炎的进攻，在西陵峡的江面设置3根拦江铁索，还在江中暗置上万铁锥。西晋益州刺史王濬命两名副将率千名士兵，从山上大量砍伐毛竹，制造出几十张竹排，每张竹排有5层毛竹，约60米见方，连成一个整体，然后派水性好的士兵在江中操纵。竹排在峡江激流中快速漂流，暗置江中的铁锥被连根拔掉，士兵又点燃竹排上饱灌了麻油的数百根火炬，江面一片火海，拦江铁索很快被熔断。司马炎灭吴，竹排立下战功。

明永乐四年（1406年），明成祖朱棣决定迁都北京，始建紫禁城，需要大量木材。当时，乌江两岸生长着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巨树，特别是有一种楠木，颜色呈浅橙黄，纹理淡雅，遇雨天散发阵阵幽香，做建材几百年不腐不蛀。朱棣先后多次命工部尚书宋礼、监察御史顾佐等官员入川督办采伐事宜，先用人力把树木搬运至山涧小溪，等山洪暴发后冲进乌江，一根根树木顺江流漂放到与川江交汇处的涪州（现涪陵），再收拢聚集，然后每80根梱扎为一个木排，每个排雇水手10名、民工40名，由朝廷派员押运，从川江放排到京杭运河，再北上转运进京。涪州一时成为川江上最大的木材集运港。

明嘉靖、万历年间，竣工后的紫禁城多次失火，一些被焚毁的殿宫需重建，朝廷在涪州设置专门机构督木道，继续督办木材伐运。到了清代，几位皇帝又续建和重建紫禁城，仅乾隆七年（1742年）至嘉庆十三年（1808年）的66年间，先后14次从川黔湘交界地区采伐楠木、杉木，致使木排几百年一直在川江流放。

明朝的造船业也十分发达，长江中下游官方和民间造船厂达60多家，这些船厂需要大量来自四川的柏木造船，更是促进了川江排运的发展。

二

放排忌讳“陈”“程”姓人随行

川江流域有着大片原始森林，世代居住的山民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把一根根树木砍伐后截成一定规格的原木。每几十根原木一起，一排横、一排竖，整齐叠放，用短木料打榫头，再拿纤藤牢固捆扎，就成了一张张木排。每年农历三四月桃花汛期，借助水流，人工把木排运送到支流与川江主航道的交汇处，这个过程叫放排。川江流域崇山峻岭，溪河奔流而出，落差大、水流湍急，非常适合放排。

放排是力气活，一路充满惊险，排工个个身强体壮，又都熟悉水性。每年开排出行的黄道吉日，排佬儿头右手提着锋利的斧头，左手虎口卡住一只大公鸡的翅膀，把鸡头平放在木排前舵的支撑木桩上，“砰”地一斧头斩下去，鸡头落下，血喷溅在舵上、木桩上，以祭拜各路神灵。趁着木桩上的血还没凝固，沾上几片鸡毛，可以一路避邪。

每次开排，总有山里人搭排一道出山。如果有姓“陈”“程”的人随行，因与“沉”谐音，排佬儿头忌讳，就让他临时改个姓，山里人秉性固执，“宁肯卖身也不改姓”，与“沉”谐音的人一般不轻易开口搭排。如果有女人搭排，不能走排首，要从排尾上排。放排人除恪守川江船工的种种禁忌外，格外还多一条：吃饭时绝对不能分筷子，意味着散排，非常不吉利。

放排的日子充满自然和野性。夜晚来临，在平缓的河滩停排。排佬儿们从岸边砍几节嫩竹筒，在竹节中间戳个小洞，灌进米和水，用泥巴敷住口子，放到火里煮，饭熟后，破开竹筒，散发着嫩竹的清香。下饭菜去河里找，方法多样。弄来的小鱼剖肚洗净后，选一块光滑的大石块，张开贴在上面，烤熟小鱼，蘸上自制的辣椒酱，就着清香的竹筒饭，再来几口老白干，简直就是一顿让人直吞口水的野味美餐。

酒醉饭饱，天黑尽了，排佬儿们在山坡地边抱一捆麦秆、稻草，铺开，倒下，一会儿鼾声四起，暂别白天的忧愁与艰险。

三

漂二哥赶羊漂流，吃住在窝棚里

川江一二级支流的上游河道和一些溪涧不能通航，那些原始森林的大型伐木场，每年砍伐树木上百万根，原木可以直接投入河道自由漂流，成千上万根密密麻麻的原木漂满河面，像赶放一群群山羊，俗称“赶羊漂流”。但时常因河道中的浅滩、岩石阻挡，漂流的原木容易搁浅，从农历五月至十月的漂放季节，河道沿途有人手持撬棍，挪开搁浅的原木，让它们重回水道，水深的河道，划着橡皮船才能上去挪撬。有时候搁浅的原木多了，堆积成巨大的木垛，要爬上去，用撬棍撬、绳子拉，费时几天甚至半月之久才能拆解。实在太大的木垛，人工无能为力，要靠爆破拆解。这些撬木人称“赶漂人”，俗称“漂二哥”。河道下游有船通行不能赶漂，便设“羊圈”（贮木场）收漂，把原木捆扎成一张张木排，继续放排到与川江的交汇处。

漂二哥们在崇山峻岭中的溪河赶羊漂流，吃住都在沿岸的窝棚里，岸边冬暖夏凉的岩洞是漂二哥头儿的“豪宅”。有一年放漂季节，一位年轻漂二哥娶媳妇，头儿让出了他独住的岩洞，给他俩当新房，并说“你这姑娘看得起漂二哥，我这老头子给你叩头了”。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的漂二哥齐刷刷地跪下一大片。

漂二哥和排佬儿常年赤脚浸泡水中，有的脚趾间溃烂不堪，痒痛难忍。夜晚休息时，他们在岸边挖一个土坑，放进木渣燃烧，火力正旺时，用打湿水的麻袋盖上焖熄，冒出腾腾热气，便伸脚放在上面薰，当作中医的炙疗。痒痛稍解后，第二天好继续放排、赶漂。

支流放排到了川江入口处的贮木场，排佬儿就打道回府了。川江主航道漂放的木排，由排佬儿一程一程送到川外沿岸买主约定的交货地点。结了工钱，排佬儿步行回四川，一路上时常夜宿岩洞，渴了喝口江河水，饿了偷吃地里的红苕、洋芋或没成熟的胡豆、豌豆等一切可填肚子的东西。支流排工步行几天，最多十来天或一个月就到家了；川江排佬儿从武汉、沙市、宜昌一带回家，要走几个月，甚至半年，开始大家是一块走，由于各种变故，途中走散了、在路上了生病，客死异乡也无人知晓。

有一首川江民谣，再现了这种景象：去时哟嗬嘿，转来岩洞歇，没有铺盖盖，扯把黄荆叶，没有枕头睡，石板都要得。

四

20世纪90年代初，木棑逐步退出川江

川江航道暗礁密布，明岩林立，行船也多，木排往往因无法控制而造成散架流失，需要重新扎排。川江放排一般分段放流，每到一段加固后，再继续下段航程，这样仍不能避免木排遭遇礁石和险滩而散架，沿江派有专人打捞散落江中的原木。那个时候，下川江一带的江面常有散木漂流，除了沿岸国营木材公司去打捞外，竟无人去捡。20世纪80年代，江津木材站建造了5艘小机动船，专门打捞江上木排散落的漂木，名为清漂。

1957年，长江航运管理局重庆分局与四川省森林工业局协商，试用货轮拖运木排。7月10日，小型拖轮生俭号，从宜宾试拖一只长84米、宽16米，约900立方米的木排，历时3天，安全抵达重庆，开创了川江轮船拖运木排之端。轮船拖排比人工放排材积增加6倍多，航行时间减少5至7天。接着又试拖几次，积累了拖排经验。当年12月，生俭轮把航线延长至宜昌，拖运一只材积600立方米的木排，成功穿越三峡天险。

1958年11月，大型拖轮长江2006号，从重庆拖运一只材积为1614立方米的木排，顺利抵达宜昌，创造了川江大型拖轮拖运木排的纪录。最终，川江拖排材积达到2500至3000多立方米，从拖一只排到拖双排，甚至拖三只排，还实现了拖排夜航的目标，航线最远到达了上海，轮船拖排逐步取代了原始的川江人工放排。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川江上经常可见一艘拖轮和长长的拖排顺流而下，排节中间搭着小木屋，炊烟飘出屋顶散落在驶过的江面，洗净的衣衫在小木屋前随风摇曳。

川江上一座座桥梁飞架、葛洲坝水利工程竣工、陆上交通的迅猛发展，再加上长江上游禁伐令实施，排运不再适合川江，20世纪90年代初木棑逐步退出川江，永远留在了川江航运史上。（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