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庆老兵的亲身经历
版次:010 作者:来源: 2023年04月04日
做出大地震预报的营口市石棚峪地震台当年的情形
2月4日地震预报发出后,海城县一影剧院外张贴的告示。
海城地震成功预报纪念碑
□贾昭衡
一说起地震灾难,已退休多年的重庆老兵贾昭衡至今仍心有余悸。1975年2月4日晚上7点36分,人口密集的辽宁省海城、营口一带发生了7.3级大地震。但幸运的是,因震前当地政府发出过地震预报,最终遇难者为1328人,远低于一年后发生的唐山大地震。
这个让人不可思议的奇迹,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当时,正在军营担任新闻干事的贾昭衡,亲历了这次大地震的全过程,并参与地震的救援和新闻报道。今天,他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回忆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
1
震前折腾 “夜里,连续几次小震,这一夜,大伙儿基本没有睡成”
1975年2月3日下午,我正坐在海城县(今辽宁海城市)毛祁公社附近的部队营区办公室里写稿。突然,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入耳中,像远处有人在发动汽车,又像附近有水管在微微颤动。
我下意识地停笔,看到头顶上的电灯泡似乎在轻轻晃悠,仿佛刚有一阵微风吹过。我不以为意,仍然埋头写稿。
随后,整个下午,又几次出现了类似的情形。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低级别的地震。
晚饭后,上级通知下来了,说当天下午这个地区多次发生四级左右的地震,据地震台预测,近期可能发生大地震。
这下,大伙儿才紧张起来。当我和同室的刘丰汉、朱炳伦正围绕着地震这一话题闲聊,突然,又响起了下午多次出现的那种声音。
“地震!”离门口最近的朱炳伦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外跑。我和刘丰汉随之鱼贯出门。跑到走廊,见其他房间里的战友也都蹿了出来。
忽然有人大喊:“过去了,过去了。”大伙儿陡然停步,细听,确实没有什么动静了,这才嬉笑着各自回屋。其间,又小震了一回,大家仍然闻风而动。
10点以后,似乎平静一些了,大伙儿都各自上床休息,但大多是和衣而卧。朦朦胧胧正要入睡,地震又来了,只好起床又跑。半夜里,连续几次小震,这一夜,大伙儿基本没有睡成。
按说,预报有大地震,人员应该全部撤出房屋。但此刻的辽南,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冬季,都撤到气温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室外,又睡在哪里呢?所以,上级也只能要求大家警惕一些罢了。
2月4日上午,领导布置机关干部到各连去了解防震情况,我和朱炳伦来到了七连。2月3日晚上,七连的情况真够热闹的:他们整班整排地睡在平房大通铺上,靠窗子睡的战士怕来不及逃生,便把窗缝上糊得结结实实的纸条撕开,拔开插销。一闹小震,大伙儿一窝蜂地往外跑,他们则一脚踹开窗户往外跳,慌乱中,有的人着地时崴了脚,有的人脚被玻璃划出了血。2月4日10点左右,又是一次小震。直到晚饭后,再没有动静。我们长长舒了一口气,“大地震的能量或许已经释放殆尽了。”
晚饭后,我取出小提琴,刚拉了几曲。这时,附近村子的高音喇叭隐隐传来“可能发生大地震”的预告,告诫村民“不要进屋睡觉”。我听了不免有些好笑:“预兆都消失了,哪还会有什么大地震哟?”
哪想到,晚上7点36分,惊心动魄的7.3级大地震突然发生了。
2
恐怖瞬间 大地震动轰鸣,房屋垮塌巨响,人们惊恐喊叫……
当天夜晚,我经历了一生中最恐怖的时刻。
当一阵仿佛汽车发动的声音响起时,我立即下意识地冲向门口,双脚还没有跨出去,就听见那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犹如一阵响雷从远处滚滚而来。紧接着,便感到整个房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双脚刚跨出房门,我就听见四周哗啦啦一阵巨响,周围的房子开始垮塌。一瞬间,室内和走廊的电灯全部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跑到了走廊,十多间宿舍里的战友全都涌了出来。脚步声乱成一片,房子摇晃得更加厉害了。跑在两米宽的走廊里,我只觉得身子随着大地的晃悠,时而撞向左墙,时而撞向右墙,时而又不知撞到谁的身上。纷乱的脚步声中,传来不知谁摔在地上的重响。慌乱中,我本能地伸开双手,一方面想保持身体平衡,另一方面防备身体撞到墙上导致摔在地。
“叭—叭—”棚顶和墙上的石灰皮纷纷扬扬地掉下来,砸在头上、脸上。我随着人流,在黑暗中踉踉跄跄地奔跑,拐弯。四五米外,模模糊糊看得清是门口了,我憋足一股劲,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还好,我们住处这一溜平房没垮,大伙儿接二连三地跑了出来。
大地震还在继续。站在大地上,像身处在大风大浪中的小船,不停地颠簸,身体难以保持平衡。
“蹲下去,蹲下去!”我镇定下来,一边大声提醒同事,一边率先蹲到了地上,大伙儿立刻纷纷仿效。
我们面前,平房像个打着摆子的病人,在黑暗中不停地颤抖。我们蹲在六七米远的空地上,紧张地盯着它,防止垮塌时飞来的碎砖瓦伤人。
“哗—哗—”房顶上一米多高的烟囱被震垮了,砖头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幸亏大伙儿已有防备,才没人受伤。
四周,一排排平房塌得稀里哗啦。房子垮塌时扑起的烟尘直冲夜空,片刻,空气中便弥漫着呛人的尘土。
我们的身后,是一长排20多米高的钻天杨。随着大地的颤抖,粗壮的树干摇动着巨大的树冠,发出“呼啦啦”的声响,随时都可能轰然砸下。我和一些战友大叫:“注意大树!注意大树!”
大地震动的轰鸣,房屋垮塌的巨响,大树摇撼的呼啸,人们惊恐的喊叫,这一切,让人觉得整个世界正在经历一场亘古未有的灭顶之灾。
大约一分半钟后,大地的颤动停止了。我和同事们小跑步向100米外的操场。在天空泻下的微光中,四周断壁残垣像一个个奇形怪状的魔鬼,在黑暗中骇人地矗立着。大路上,到处是奔跑的战士,有人捂着脑袋,有人跛着脚,这些入伍不到两个月的新兵漫无目的地游走。
大礼堂前的小操场上,机关和附近连队的三四百名官兵已涌到这里,开始清点人数。
操场一角,通信连的备用电台开始工作,发出嘀嘀嗒嗒的电键声,正在紧急联系师部。几位团领导守在旁边,等待着上报情况。
3
军营抢险 一排排平房,几乎全部垮塌,战士举着打火机、手电筒组织救人
政治处领导布置大家分头到各个连队,了解伤亡情况,我被安排去一营驻地。
脚步匆匆抄近路穿过大操场,一踏上一营营区前面的大路,我就听到一阵咕嘟咕嘟的水声,低头一看,大路旁原本干涸的水沟里已经积满了水,有两处正在咕嘟咕嘟地翻起水花。此时,大地冻得梆硬,大地震竟硬生生地将它们从地层深处挤到了地面上。
放眼望去,一营昔日一排排整齐的平房,几乎全部垮塌。看样子,各连埋到废墟里的人不少,跑出来的干部战士正举着打火机、手电筒,闹闹嚷嚷地组织抢救。
我大步流星跑到了机枪一连。这里两大排宿舍、食堂、马厩、仓库,全都变成了废墟。连长杨光远、指导员张子仲正站在小院当中,指挥战士们抢救埋在废墟里的官兵。不知是谁的主意,在小院当中用破房架拢起了一堆火。红彤彤的火光,驱赶着漫漫黑暗,也为抢救战友的官兵提供了极大方便。
“一、二、三!”几十名官兵抬着两个大房架,用尽全力,要把它们掀到一边。房架移动时,上面的瓦块立刻滑落下来。房架下刚移出一点空隙,不少战士就迫不及待地钻进去,到废墟中去抢救战友。听张指导员说,全连有20多人埋了进去。
我快步奔向南边的一排废墟前。这时,司号员小金、通信员小周和几个战士,架着曾与我同住一屋的副连长申德林,从废墟中走了过来。
“老申,伤到哪儿没有?”我关切地询问。
“没事儿。”申副连长回答。小金告诉我,他们刚刚把申副连长从废墟中“扒”出来,“他的伤势不轻。”
随后,我又见到了熟悉的老兵小潘等人,他们也是刚刚被战友从废墟里救出来。
震后不久,我获得了一组令人欣慰的数字:大震中,机枪一连埋进废墟中20多人,但20分钟之内,全部被战友救出;我们团埋进废墟中200多人,但20分钟左右,除2名新战士和一名家属小孩遇难外,其余的人全部获救;我所在的部队在灾区2万余人,被掩埋进去千余人,但都在极短时间内被救出,最后有战士6人、家属小孩7人遇难。这简直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奇迹!
4
可怕传言 “现在到处都在传说,马上就要地陷了,不跑就等于在这儿等死呀”
2月4日之夜,震区830万军民通宵未眠。
2月5日早晨,举目营区,到处是断壁残垣,大路上,一两寸宽的长裂缝随处可见。
此时,大部分连队连夜出发,到附近的农村抢险救灾。我也被安排去两里外的赵八里村,向村民做救灾宣传。
赵八里村不少房子已经彻底“趴窝”。有几家房前,村民围着亲人的遗体哭得凄惨。一群群村民携老抱幼,涌向附近的唐王山车站,准备到外地投靠亲戚。
我迎上去劝他们留下来,一起想办法救灾。一个壮年汉子摇摇头:“现在到处都在传说,马上就要地陷了,不跑就等于在这儿等死呀!”
“你们不要听人家瞎吵吵,那没有一点科学根据。”和我同去的陈股长劝说道,“难道你们连家都不想要了吗?”
“这个时候,还顾啥呀?村里好几个地方都在冒水冒砂浆,这不明明是要地陷了吗?”老乡们反问。
我和陈股长解释了半天,大家还是半信半疑。
对于冒水冒砂浆的现象,当时我们也没法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释。退一步说,就是作出了科学解释,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乡亲,也更相信活生生的现实。
那两天,因为四处采访,我亲眼见到附近的沈大公路上,浩浩荡荡逃难的灾民;附近的唐王山车站上,乡亲们争先恐后想挤上列车远去……
可怕传言导致后果最严重的,要算离我们营区约一公里的毛祁公社商家台大队。事后,这里被确认为这次大地震的震中。大地震发生后,村里的平房几乎全部垮塌,至少有100多人被埋。村里有好几个地方冒水喷沙,那咕嘟咕嘟的响声,在漆黑的寒夜里听起来格外吓人。
恰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哇,马上要地陷了!”霎时,人们呼啦啦地全向附近的小山丘跑去。正在救人的村民心里毛了,也顾不上废墟里的人是死是活了,慌慌张张地汇入奔跑的人流,结果可想而知。
5
夜盖雪被 捂紧被子还在酣睡的战友们,犹如一个个盖着雪花被的小山包
震后,团机关未塌的房子遍布裂缝,成了危房,加上余震频繁,没人敢进屋睡觉。
2月5日下午,机关干部趁余震间隙,冲进危房中搬出床铺和个人物品。
夜幕降临,气温也随之下降。尽管穿着大衣、大头鞋,但凛冽的寒风,一会儿就冻得我们瑟瑟发抖。大伙从附近的废墟中,找出一些烂桌椅、破房架,拢起一堆大火。
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播报海城、营口地区发生大地震的新闻,我的思绪一下飞回到了几千里之外的家乡。亲人听到广播,不知何等的焦虑和担忧。
震后第三天,团里根据近3000名官兵的家庭地址,给每人家里拍了一封报告平安的电报,这真可谓“家书抵万金”啊!
因为躲地震和救灾,我们两天两夜几乎没有睡觉。晚上9点多钟,困意渐渐袭来,虽然搬出了床铺,但光靠一床棉被、一件棉大衣,怎么能抵御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呢?于是,大家把能铺能盖的一切东西都翻了出来,床单、线毯、蚊帐、绒衣绒裤……一些战友拿来了从屋里摘下的窗帘和礼堂里的旧幕布,我们报道组则搬出了厚厚几大摞大报合订本。
上床时,我脚上穿了两双部队发的厚线袜子,身上穿上绒衣绒裤,头上戴上棉帽,帽耳朵放下来系牢,将脸庞裹紧,钻进被窝后,被子上面压了大衣、棉衣棉裤,最上面又压了10多本大报合订本儿,身下铺着两床棉褥子。
刘丰汉和朱炳伦的床上,还保留着夏天挂蚊帐的木杆儿,他们便顺手挂上了军用蚊帐,并将四周压在草垫下,似乎这样也能挡住一点严寒。
抬眼望去,危房前几十架木床上,可谓五花八门。
我躺下后,只将帽顶露在被子外面,开始稍稍有一点冷,但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里,我觉得头顶上风声更近了,于是索性将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子里。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到有人高喊:“起床了,起床了!再睡,雪可就把你们给埋了。”
下雪了吗?我迷迷糊糊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雪花便纷纷扬扬地落到了脸上和脖子里,我赶紧伸手拍打下去。
天已大亮,雪花还在洋洋洒洒地飘落。我被子上的合订本上,竟铺满了一寸多厚的雪粒,仿佛加盖了一条洁白晶莹的雪花被。“这一生盖过不少被子,但雪花被还是头一次。”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再看四周,房屋、树木、大地,处处银装素裹,几十架木床上,捂紧被子还在酣睡的战友们,犹如一个个盖着雪花被的小山包。
总这样露宿肯定不行。当天,我们又冒着余震的危险,一次次地冲进大礼堂未塌的正厅、舞台,搬出了几十根长条木椅,拼拼凑凑搭起了一个百余平方米的大棚,然后将床铺搬了进去。四五天后,上级拨来了救灾帐篷。
此后一个月,我四处奔波采访,目睹或了解到了大地震中大量形形色色的景况或故事。
6
创下奇迹 最终遇难者1328人,在人口密集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震后统计,这次海城7.3级大地震,最终遇难者为1328人。在人口稠密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个奇迹。这个奇迹是如何发生的?很多人将主要原因归结为震前预报。
作为海城大地震的亲历者与幸存者,我这些年收集了不少海城大地震的相关资料与权威分析。
必须承认,这次大地震的成功预报,辽宁、海城和营口地震工作者及做出决策的政府领导功不可没。尤其是2月4日0点30分,辽宁省地震办公室根据2月1日—3日海城、营口两县交界处出现的小震活动特征及宏观异常增加的情况,向全省发出了带有临震预报性质的第14期地震简报,提出小震后面有较大的地震,并于2月4日早上6点多向省里提出了明确的预报意见。2月4日10时30分,辽宁省向全省发出电话通知,并发布临震预报。震区各市、县采取了一系列应急防震措施。如城乡停止一切会议;工厂停产,商店停业;招待所、旅社动员客人离开;要求村民不要回屋睡觉;影剧院改为室外放映电影等。我既听到了团领导传达预防地震的精神,也亲耳听到过军营附近村子告诫村民不要回家睡觉的有线广播。
中国地震局地质研究所构造物理与构造地质学家马瑾院士曾谈道:“海城大地震的前震非常明显,而且越来越密集,这是能成功预测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国家地震局的多位专家在接受采访时也谈道:今天回过头看,海城地震的预报成功仍有很大偶然性。民间曾经总结了一句谚语,叫“小震闹,大震到”,海城地震恰好也是这种类型的地震。
尽管国际上对海城大地震是否成功预报有过一些争议,但权威专家在研究了大量资料后仍然在《美国地震协会公告》上发表专文评论:“虽然海城地震的预测,是结合了混乱、经验主义分析、直觉判断和好运气,但这是预测地震的一次尝试,且第一次没有以失败而告终。”
应该说,这些总结和评价是客观的。如果没有最直接的征兆——频繁的小震,这次大地震能不能被预报确实就很难说了,仅凭当时地震部门和“群防群测”组织测得的一些零星数据和一些气候、动物异常征兆,恐怕谁也不敢轻易发出让几百万人停工停产并到冰天雪地的室外躲避地震的通知。
海城大地震遇难人数大大低于其他大地震,原因还有两点:
一是在当时的震中海城县(今海城市)、营口县(今营口市),农村几乎是清一色的平房,使得人们能够在大地震发生后10秒钟左右就能迅速撤到室外,即使平房倒塌,也不会像多层楼房倒塌那样层层叠压、伤亡惨重。二是大震发生的时间是在晚上7点36分,没有入睡的人们能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迅速逃离房屋。
一位从事地震预测多年的专家曾动情地说:“地震预测一直都是世界难题,所有的科学家都梦想着能准确预测一次地震,为人类作出贡献。哪怕仅仅是一次,也是他一生的荣耀。”
(作者系原重庆晚报高级编辑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