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夏时节，平生首次住院动刀，小弟大钢隔三岔五到病房探望，还不断送上大骨头汤、竹荪鸡汤和番茄排骨汤给我补充营养。几十年间他给人的印象一向是豪爽粗犷英雄草莽，酒肉拳脚一身匪气，不太在意亲情血脉手足缠绵，忽然间变得如此礼尚有加柔情似水，倒让我深感不适惶惑非常。

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大钢是最小的弟弟。他呱呱落地时家中很难，妈妈就把他丢在江北三钢厂奶妈家。报户口时，奶妈就随便给他取了这么个很阳刚的名字。

小弟在奶妈奶爸家长大

小弟大钢真是生不逢时。知识分子的父母因为历史原因，没时间没心思管他，一直把他扔在拉板车的奶妈、奶爸家里长大。于是他的性格尤其粗犷豪放刚直如钢。

我和小弟大钢真正有所接触是在重庆二钢（后来改为特钢）那边的市立32中学。我爸那时已经由大专校长贬为该校语文教师。我上高三他才初一，但是小弟大钢对我这个二哥还是蛮敬重信服的。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我在市立二中读书，一位特别喜欢我的俄语老师任家训，娶了个新加坡归国女华侨做夫人，害喜了嘴馋特想吃河蟹，我便带着他去双碑附近的小溪里折腾，螃蟹没抓到几个却弄得一身泥水浑身透湿，回家被妈妈狠狠责骂了一顿。但是从那次开始，我便觉得小弟大钢是我的铁杆粉丝可信赖之人。

上世纪60年代中期，小弟大钢刚上完初一便碰上了那场运动。父母被揪出来批斗，我也被发配到通江县涪阳区新场公社群峰知青林场劳动改造（后沙区区委专为此事发文为我平过反）。此后小弟大钢和大弟大元更成了没人管的孩子，一直到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后来他去了达县地区宣汉县隘口公社，我却借演出革命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这一绝佳机会，藏匿于永川地区江津县。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在命运的湍流中挣扎徬徨。

不必讳言，我毕竟读完高中，是老三届里最老的一届高66级毕业生，学识才艺自然高人一等，更知道如何进行危机公关。平日里为人处事格外低调谦恭，笔头口头都很来事，很快便凭饰演《井冈山的道路》中的男一号江代表，轻而易举地在李市公社做出了成绩稳住了脚跟。可是小弟大钢不行，他是老三届里最低一届初68级的学生，中学没上满一年便卷入了“革命洪流”，整天屁颠颠跟着一帮高年级的哥哥姐姐打打闹闹混日子。他去的宣汉县隘口公社是大山区，也是红军闹过革命的地方，父母兄姐都不在身边天高皇帝远却成就了他的时代梦，凭着一身腱子肉外加冲天豪气，很快便混成了知青头头。

如此这般三五载过去，我已在李市中学为人师表教书拿钱，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倒也衣食无忧。某一日忽接在单位扫厕所的老父来信，说你在江津过得不错，别忘了小弟大钢还在宣汉那边东游西荡无所事事，长此以往怎么得了，他成了阿飞二流子如何是好，那边没关系没朋友何日他才能出头？

他从水手一路做到船长

老父一席话让我深感责任重大，但也茅塞顿开。于是，我调动了老三届学生的聪明才智，径直去找跟我混得很熟的区武装部长刁明进，让他设法把小弟大钢户口迁到李市坝来。

那时候干部很仗义很纯洁，我既未送礼也未请客只因为在县里区里有点儿小名气，他就帮忙把手续办了，将小弟大钢的户口从宣汉迁到江津，迁入李市最僻远的洞塘公社。他跟我说，洞塘那地方山高点路远点，可是正缺代课教师，让你弟弟去公社教扫盲班吧，每个月有20来块钱呢，也免去了风吹日晒之苦。还说，下半年招兵，我让他当兵去，当了兵就可以回城了。

小弟大钢来了李市，很快便适应了这边的生活。他文化虽然不高，教个妇女扫盲班却也绰绰有余。第二年年底部队招兵，刁部长果然践约要把我弟弟送往西藏某部队做汽车兵。小弟大钢正万事俱备整装待发兴奋至极要去高原戍边时，重庆河运学校忽然来江津招生了，招生的居然是我的大姐夫、部队转业干部袁堃。

权衡再三，我们还是决定让小弟大钢回重庆读书，尔后去长航做水手，这样他就有了一个稳定的工作。当兵自然也好，但是他当年已经20来岁，加之父母所谓的历史问题，肯定不能提干升官，在部队也不会有大的发展。

刁部长很失望，他认定小弟大钢是个好苗子，今后可以当干部甚至当将军。我悄悄跟刁部长说，将军就别指望了，他今后可以当船长，有朝一日你可以坐他的船，一路东下，漂洋过海。这句话让一心要帮忙的刁大好人转忧为喜，说好吧好吧，既然如此悉听尊便二天不要后悔就是！

殊不知我一语中的，多年以后小弟大钢果然当上了船长。小弟大钢如愿进入重庆河运学校学习船舶驾驶，毕业后如愿进入重庆长江航运公司，从最低级的水手做起，而后一路顺风，水手长，三副、二副、大副，20年后如愿做了船长。只不过他这船是货轮，俗称拖头，长年累月在长江沿线各个城市大小码头拖带驳船，运送各类物资建设祖国的大西南。

如今骑个电驴子到处找乐

此后各自奋斗，为衣食忙，往来甚少。再后来我离开小城江津，到主城报社工作，方渐有接触。记得那一年我夫人调回重庆，春节在我家团聚，小弟大钢喝得酩酊大醉，两瓶五粮液下肚仍不过瘾，才知道他已经是无酒不开怀的川江大侠。也直到这一次开着电驴子来医院送鸡汤，方才一吐心中块垒：“二哥，你晓得不，当年我最不喜欢你干涉我喝酒，尤其是你舍不得给我喝你柜子里的好酒让我尽兴。”我哈哈一笑，猴年马月，陈年旧事，我哪里还记得到？

小弟大钢常年漂泊在外，一上船往往几个星期乃至数月难得回城，家庭生活自然难以顾及，女人独自操持家庭就更不容易，于是首次婚姻很早就失败了。

后来他碰上了现在的女友小朱，那才是珠联璧合眷侶一对。小朱嗜酒不在小弟大钢之下，一顿饭没酒则不痛快，我说你们是前世修来同船渡啊，赶紧扯证结婚百年好合吧！但是小弟大钢和小朱似乎心照不宣并不打算结婚就这样过，既不是AA制，又不受婚姻约制，各有各的屋，各花各的钱，各行各的事。牌友酒友旅友再加上一大堆亲戚朋友，人生在世就这么爽，呵呵。谁说只有90后才会如此大气时尚放浪不羁快乐生活，他们两口子才是最具时代气息的天造地设一对稀世宝器呢！

如今小弟大钢年逾六旬早就不开船了，干脆买了个电驴子骑着东游西逛找乐子，与当年开着几千吨的拖头威风凛凛在川江里叱咤横行判若两人。不过，他风里雨里往医院给我送鸡汤，却引来大姐大千的惊叹好评：“英雄也有迟暮时，柔肠寸断会有期。”

小弟大钢闻之一笑：“都怪你二哥，身体忒棒长年不住院，让我表现的机会都没得！”

一句话，他的柔肠寸断真实面目没被挖掘发现，是因为我身体太好造成的。

呵呵，多么伟大的搞笑逻辑！

（作者系重庆市新闻媒体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