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条岭 寻蝶记

版次:010    作者:□李元胜来源:    2023年04月21日

诗人李元胜也是一名博物旅行家

蓝灰蝶

奥蛱蝶

康定黛眼蝶

多姿麝凤蝶

西南大学的张志升和他的团队,前年就开始阴条岭的昆虫考察,据说每次都有惊喜。去年春天,他力邀我和昆虫分类学家张巍巍参与,还说保证我们不会后悔。

阴条岭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地处重庆与陕西、湖北交界处。作为神农架余脉,它把大巴山脉和巫山山脉连接在一起,是重要的物种走廊。

6月下旬,阴雨绵绵,张志升团队已按计划进入阴条岭。我想去,又觉得雨季中没法寻找蝴蝶?就赖在主城区不动。

这天,张巍巍发来了几张图,是考察队员陆千乐在仅有的晴天拍到的蝴蝶,有金裳凤蝶、大翅绢粉蝶等,其中的一只蛱蝶,正面有旧铁皮似的反光,让人眼前一亮,我赶紧查了一下,叫奥蛱蝶。他还给我留了句话:“你要再不去,就真会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拖着已准备好的行李,在小区门口等。

下午3点前,我们顺利到达了红旗管护站。溪水从前方狭窄的沟口流出来,形成喇叭形的沟谷,管护站的对面,正在修一条新路。来不及整理行李,我仰着脸看了看阳光的方向,判断这个沟谷里夕阳最后照耀的地方,也正是对面那一带。挺好,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日晒。

我和张志升打了个招呼,提着相机就出发。路上,看到一个废弃建筑的空地上,停着几只淡色钩粉蝶——好几年不见的老朋友,特别像鲜嫩的树叶,就去拍了几张,也算打了个招呼。

过桥,进入仍在烈日中的那条路,我就知道来对了。这个区域有十多种蝴蝶,因为有考察记录任务,我没敢嫌弃任何蝶种,经过之处,连曲纹蜘蛱蝶、大红蛱蝶都一一快速拍摄了。

喜欢群聚的黑角方粉蝶,挤在路边的积水处,中间有一只绢粉蝶让我瞬间眼前一亮。黑角方粉蝶一动不动,这只绢粉蝶就特别不安分,落下又飞起,落下又飞起,简直是在故意捣乱。我像黑角方粉蝶一样,蹲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等待机会。我知道绢粉蝶的敏感,如果动作稍大,它一旦惊飞,可能就再不回来了。

约有五六分钟,双腿已开始发麻,这只绢粉蝶突然脱离蝶群,在旁边的坡上停了下来。我赶紧小步移动,到它的正侧面举起了相机。通过镜头,我彻底看清了,正是此间较多的大翅绢粉蝶。

前面的开阔地,碎石和河沙堆满左侧,又有水从里面浸出来。这样的林中空地,最受蝴蝶喜欢,凤蝶、蛱蝶、粉蝶、弄蝶、灰蝶全有,令人眼花缭乱。

在我眼里,只有一只奥蛱蝶,它的翅膀正面像深棕褐的旧铁皮,角度变化时,又会反射出幽蓝的光芒。这种低调的美太高级了!从我心里的湖底深处,有一个赞叹晃晃悠悠像水泡那样冒了出来。

我先远远拍了个影像才慢慢靠近,开始了非常困难的追逐。前后约有40分钟,它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其中的休战阶段,我顺便拍了一些其他的蝴蝶,包括一只大卫绢蛱蝶——它一身旧衣,像一个即将求得正果的僧人,自带几分仙气。我最终的所得是一堆模糊的奥蛱蝶正面和几张清晰的反面。反面看上去就没那么特别了。

两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我来回小跑的这条路上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蝴蝶也离开得无影无踪。我抬头,看见对岸和桥上,考察队员们已经在做着灯诱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我们分乘几辆车进沟,车在一个大坝的底部停下,我们拾级而上,来到大坝上。回望来路,只是一片葱茏中不显眼的褶皱。

没有和其他人去草丛中扫虫,我判断大坝两端应该是非常好的观蝶区域。在大坝上来回踱步,又到小路上记录植物,等着阴云散去,阳光进来。

不到一小时,太阳真的出来了。我赶紧快步回到大坝一侧,几分钟后,蝴蝶就出现了。两只黄色斑纹的环蛱蝶一前一后来到这一带,非常活跃,几乎不停。一只荫眼蝶、一只紫闪蛱蝶停在岩壁上方,摊开翅膀,很舒服地晒着太阳。很少见到荫眼蝶摊开翅膀,可惜它们位置太高,我只能仰着脸看看。

我能拍的,只有弄蝶,它们喜欢在地面停留、吸水。我盯上了其中的一只黄色的酡弄蝶,很陌生,是我从未见到的物种。后来请教了蝶友,确认是黄毛酡弄蝶。在另一处,又发现一只没见过的酡弄蝶,不同于前者,它一身朴素的碎花衣,这是花裙酡弄蝶。

忙碌地在坝上走来走去,我差点在路中踩到一只硕大的凤蝶,还好它浑身金斑、星光灿烂,提醒我及时收住了脚。它臀角的月形斑合拢成圆形,看清楚这个特征后,我微笑着蹲了下来,它可不是常见的巴黎翠凤蝶,而是比较珍稀的窄斑翠凤蝶。

午餐后,阳光强烈,考虑到沟谷里阳光收得早,就想单独去走更宽阔的大桥湾峡谷。

从公路进入峡谷,是一段简陋的便道,看上去很不靠谱,仿佛随时会消失在野草中。但它顽强地左弯右拐,一直延伸着延伸着。

下了约几十米的高度,路就好走了,蝴蝶的种类也多了起来。

一个最夸张的时刻,就是我下蹲着在灌木丛中追逐一只边纹黛眼蝶的时候,我的视野里同时又出现了两只很高级的灰蝶:北协拟工灰蝶、饰洒灰蝶,都是蝶友们津津乐道的物种。前面三秒钟真的是慌乱了,镜头移来移去,不知道先拍谁。

我遇到了“如果你妈妈和我同时落水里,你会先救谁?”的经典问题。我本能的反应,也是先瞄准了离我最近的北协拟工灰蝶,匆匆拍了几张,接着是饰洒灰蝶、边纹黛眼蝶。

在国内,北协暂时是拟工灰蝶属的唯一物种,这个属相近的两个属是工灰蝶属、珂灰蝶属,野外相见,很难区别,都是橙黄色,饰以白、红、黑三色的不同组合方案。把它们详细进行比较,是一个有难度同时又非常有趣的事情。

高速抓拍的结果,是饰洒灰蝶和边纹黛眼蝶的照片都不太理想。而三只蝴蝶,都失去了踪影。

这天下午最令我激动的时刻很快就来临了。当时,我正在追逐一对交尾的蓝灰蝶,从旧暗的翅膀来看,已经算是它们的“黄昏恋”了。脚步惊动了一只浑身黑斑的蛾子,它从灌木中飞出,扑向小道另一边。注意到它飞起来的样子,不禁一阵心跳,这是蝴蝶啊。还从未见过黑白色系又有着长长尾突的灰蝶,我紧张地盯着它的去处,飞过了三丛灌木,没停。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再往前一飞,它可就越过溪水去了对岸。

可能溪谷的劲风吹得它有点凌乱,它在空中原地绕飞了几个小圈,居然原路返回,翻身停在一根羽状复叶的下面。

机会来得如此突然。我深吸了一口气,以猫步悄悄接近,这下彻底看清楚了,它白底黑纹,后翅有带黑点的橙色斑,两个尾突十分抢眼。它只给了我1分钟左右的观察、拍摄时间就飞走了,还好我抓住了这1分钟。

林口子,清晨。我被窗外的雨声惊醒,暗叫不好。起身到窗前往外看,只见外面大雨如注,电闪雷鸣。悻悻回到床上,默默计划了一下,一直下雨就继续整理笔记。这是雨季在西双版纳考察时训练出来的工作模式:雨停出门找蝴蝶,雨来回屋写笔记。及时笔记的好处,是考察的所有细节和故事都还在眼前新鲜着,不用花工夫去回忆。

这场雨直到下午4点前才停,埋头整理笔记的我一跃而起,提着相机就出门了。管护站和入口在桥的一侧,另一侧有一大片空地,有一条步道穿过空地直达小河边,这是我早就看好了的地方。

整整一天雨,和我同样饥渴的还有蝴蝶,我相信它们会下到地面来的。

雨点还在飘洒,阳光已晒到脸上。不出我所料,空地入口处的碎石路,已被一群黑色蝴蝶占据。

距离还有3米左右时,我认出其中有三只竟然是麝凤蝶,都是多姿麝凤蝶。我的印象中麝凤蝶很少下地,它们喜欢拖着有着红色斑纹的长长后翅访花,体态优雅、轻盈,只可远观,不可接近。谁能想到,在阴条岭,在林口子,居然可以这么近地观赏它们。

晚饭前,和当地护林员们聊天,他们相当肯定次日会是大晴天。这好消息没能一直延续,晚上8点多,几个夜探队员提前返回,带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上山的路被山洪冲断了,已无法通行。

不甘心的我立即提着手电上路了,不到现场查看清楚,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的侧条斑粉蝶们、我的树冠蝴蝶们,连和它们相遇的情绪都准备好了,现在你们说明天不能上山?!

大约走了1公里,我就来到了塌方处,右上方扑下的山洪已瘦身成瀑布,绝壁上的公路被冲出八字形的缺口,最宽处约有20多米。我的手电,最后锁定在瀑布下方,水花四溅处,还有灌木和岩石紧贴着绝壁,并没有被完全冲走。这瀑布,明天早晨应该就完全没有了,贴着崖壁通过这段悬崖应该没问题,毕竟有几棵树还在,它们的根须完全能牢牢地托起一条小路的。

回到住地后,两位护林员看了我手机拍的视频、照片,说小心一点通过没问题。住地的水管也断水了,他们一早就会派人去,如果人没回来,就意味着可以放心过去。

清晨,我不太费劲、无惊无险地经过塌方区,快步向山上走去,充满奇遇的一天顺利开始了。

9点左右,就到达了前一天看好的一个地方,这是悬崖公路的转弯处,山顶下来的次级平台,也是朝阳最先照亮的地带。

略有不便的是附近并无水源,我须跑步去60米外的泉水处接水。我准备了四个空矿泉水瓶,两个一组,把它们对准上面的滴水。十分钟后,就换成另两个空瓶子。

水被我源源不断地搬运到那段公路上,又在阳光下慢慢蒸发。这是一个枯燥的工作,像是为了锻炼身体而想出来的自我折磨手段。

但是,蝴蝶不这么认为。浇水十分钟后,一只拟缕蛱蝶飘然落下。可惜,我过于兴奋的脚步稍稍重了点,它拔身而起,迎着我冲来,绕飞一圈后,走了。蝴蝶迎面飞向你的时候,从来不是欢迎,而是离去时的示威。这我知道,只是已来不及了。

来不及懊恼,因为另外两只蝴蝶很快就填补了这个空白,落在它离去之处。我没有理会其中的荫眼蝶,把镜头对准了不停扇动翅膀的奥蛱蝶。刚到红旗管护站的时候,和一只奥蛱蝶斗智斗勇40分钟,仍然没有拍到它清晰的正面照。这次太容易了,饥渴的它根本不理会我,甚至我为了画面干净,伸手把它身边一片落叶捡走,它也没有挪动位置。这配合我工作的态度简直太感人了。

退回到路边的树荫下,满意地回放着奥蛱蝶的画面。又喝了一口茶,有点无聊,才仔细观察那只荫眼蝶,刚才以为它是常见的黑斑荫眼蝶,这一看不要紧,大吃了一惊。这哪里是黑斑荫眼蝶,明明是阿芒荫眼蝶呀,我只在书上见过的种类。我赶紧抄起相机,毕恭毕敬地匍匐着向它靠近。还好,还好,它并没有因为我的轻视拂袖而去,给我留足了拍摄的时间。后来,和蒋卓衡聊到这种荫眼蝶,他说,这甚至不是阿芒,阿芒的后翅亚外缘有着明显的黄色斑,这个种并没有。所以,我拍到的是一个暂无中文名的荫眼蝶属新种。

终于等到目标蝶了,一只侧条斑粉蝶从山上顺着公路飞了过来,我以为它会落在我人工制造的小湿地里,但它只在上面转了一圈,就往山下飞走了。过了一会,又一只侧条斑粉蝶飞过来,几乎是同样的线路,同样的转圈。它们看不上我的劳动啊,我有点哭笑不得。突然想起曾在一个资料里看到过,斑粉蝶喜欢流水。

起身,背上双肩包,慢慢朝前面走去。我想看看有无它们喜欢的地方。

中午以前,我回到自己的观察点,放下包,小跑着打水来浇到有些干涸的地上,然后坐到荫凉处,为自己准备自热饭。

远远地,一小片金光在潮湿的地面一闪,就多了一只灰蝶。

这是金灰蝶或者艳灰蝶啊,我所期待的树冠活动的蝴蝶来了!扔下自热饭,也不管正在撕开的米洒了没有,我一边拿起相机,一边叮嘱自己别急别急,让它吃喝一会,吃到忘乎所以。多在树冠活动的蝴蝶,必定是超级敏感的。不掌握好节奏,万一失之交臂就太可惜了。

我忍了3分钟,才慢慢向它靠近,慢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移动,只有我的双腿默默承受着慢动作带来的额外负荷。这是一只天目金灰蝶,我在野外终于首次看见金灰蝶了。它比我想象的更惊艳,那一闪一闪的金光,把我浇出的小湿地变成了仙境。可惜的是,它已经过了平摊翅膀吸收阳光的时间,应该是在树梢完成了这个环节,现在扇动翅膀,只是为了走来走去时保持身体平衡。拍好反面后,我站起身来,通过镜头向下俯视着,想拍到它金光闪闪的正面,但一直没有时机。

突然,镜头里一黑,金灰蝶不见了。重新对焦,同样的位置,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黑色凤蝶,浑身金斑。显然,是这只窄斑翠凤蝶的鲁莽俯冲,惊走了金灰蝶。我慢慢退后一步,蹲下,拍摄它的反面。向后才能拍到完整画面,往往是面对大型蝴蝶才可能发生。

我回到荫凉处,收拾打翻的自热饭。自热饭开始冒热气的时候,又来了一只传说级的蝴蝶:康定黛眼蝶。阴条岭不仅源源不断给我这个迷恋蝴蝶的人送来令人惊叹的物种,还给了绝妙角度的日光,让康定黛眼蝶拥有了铺满灿烂光斑的背景,它也绝对配得上这个待遇。

吃饭的时候,我的观察点安静下来,访客只有两只残破的粉蝶,后来,粉蝶也离去了,我的几次浇水,只是浇了个寂寞。

离开悬崖公路进入树林,我放慢了脚步,特别注意观察有流水漫过路面的路段,侧条斑粉蝶应该就在这样的地方落脚。

又走了几百米,我走进了路面全是流水的区域,远远看过去,我就松了口气。再也不会失之交臂了,几十米长的路上,足足有十来只侧条斑粉蝶,多数停着不动,偶有一两只来回飞,又会再落到地上。

这场景正是我梦想的。别说沉浸在里面拍摄、观察,仅仅是这远远的观望,也让我心醉神迷。我曾在泰国苏海岛的潮湿海边见到过优雅斑粉蝶的蝶群,在云南西双版纳野象谷附近的野溪边见过到报喜斑粉蝶的蝶群,每一次都有如目睹神迹,不能自已。我没有着急拍摄,而是隐身在道路一侧的树丛阴影里,一只一只地观察着,看它们腾空,像一个小盒子在空中倾倒出金色和白色……乐此不疲,永不厌倦。这是惊喜不断的一天,而它的尾声如此盛大和精彩。

又是一个清晨,车从黄草坪住地开出十来分钟,就穿出了村庄,进入了林区,上山后一个转弯,我们就进入了另一个新世界。一直延伸向前的公路上,飞满了蝴蝶。第一个太阳能灯出现的时候,赶紧叫停。张巍巍看了看,很赞同:“这儿不错。”

“我就从这里开始徒步,你们继续。”

“那盒子里有一只蝴蝶。”张巍巍扭着头一直在看太阳能灯,确认后才开车走了。

塑料盒子,本来是收集蛾类尸体的。灯应该是用来杀灭松毛虫之类的蛾类,但这个灯似乎没有工作,盒子干干净净,一只蝴蝶在里面扑腾。

仔细一看,竟然是卡特链眼蝶。链眼蝶属的蝴蝶翅外缘都有着链状眼斑,反面眼链更有神采。卡特是国内链眼蝶家族中最漂亮的。现在正是它们的发生期,同行们前几天已在巫溪以及巫山发现。

这个漂亮的小囚徒绝望地缓慢扑腾着,如果不是遇到我,它会扑腾至死。抓标本是可以的,拍摄不可能,盒子一打开它就飞了。我稍稍纠结了一下,相信在后面的徒步中会有机会拍摄,就在短暂的观赏后把它放走了。我很快就进入了疯狂拍摄的工作状态。20多年全国寻蝶,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夸张的蝶路,种类繁多的蝴蝶沿途飞舞,起起落落。

数量最多的是单环蛱蝶,对人类几乎无感,我在拍摄后甚至能摸一摸它们的翅膀。拟缕蛱蝶则刚好相反,3米左右必定起身飞走,仿佛它们自带了一个无形的量尺,随时测量着自己和人类的距离。

在林口子用水引诱来的第一只蝴蝶就是拟缕蛱蝶,很快被我的微动作惊走。此蝶远远看上去,反面略像我熟悉的蒺藜纹脉蛱蝶,相比之下色纹更纤细精巧。作为重点目标蝶,我非常有耐心地跟着它,终于获得一次逆光拍摄的机会。

戟眉线蛱蝶,我是在追踪拟缕蛱蝶的时候顺便拍的。这种蝴蝶也很有意思,名叫戟眉,你从正面其实看不出来,戟形藏在反面,很低调的。

拍摄拟缕蛱蝶太难了,我用了半小时才得手。没想到,下面还有更难的目标——巧克力线蛱蝶。巧克力线蛱蝶和红线蛱蝶,是线蛱蝶属的颜值代表,不分伯仲。我个人似乎更偏好前者:正面一片巧克力色,仅在后翅尾部点缀一对橙斑,反面有着鲜艳的红褐色,配色大师级,相当讲究,百看不厌。

6月的阴条岭,每个区域都有明星蝴蝶,但没有一种是省油的灯,都很磨人。我一边慢腾腾地跟着巧克力线蛱蝶,一边这样想着。前后追踪了六只巧克力线蛱蝶,有两只拍好后才发现翅膀残缺,真是太难了,它们比拟缕蛱蝶更敏感,不易靠近。好在追踪过程中,顺便拍了不少常见蝴蝶,对记录此区域蝴蝶种类也算有用。

上午10:30,前面出现了一户农家。屋前屋后,全是蝴蝶在飞,我目击到三只卡特链眼蝶。不走了,我朝着远处干活的主人打了个招呼,把双肩包取下来,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主人是个中年汉子,远远地点着头挥手,示意我可以进屋。他可能以为我是来要开水的。

我没进屋,径直来到屋前的水龙头处,应该是接的山泉水,水压不大,水温凉爽。用水瓢接水,把附近全部浇湿,我才慢悠悠取出杯子喝茶,等着看好戏。

很奇怪的是,目击到的几种蝴蝶仍旧在四处乱飞,最先到地面吸水的,都是其他的路过蝴蝶。

最先到的是绿豹蛱蝶,然后是两只琉璃灰蝶,都是大路货。我继续喝茶,稳如泰山。

十分钟后,大神驾到。一只紫闪蛱蝶飘然而至,此时地面已干,只有院坝边缘还略有点潮湿。慌忙伸手抓相机,一刻也不敢停留。闪蛱蝶属中,最容易拍到的是柳紫闪蛱蝶,最难的就是紫闪蛱蝶。在此之前,这种蝴蝶我的记录全是长焦镜头所得,从未有过微距镜头的拍摄机会。这次,是它自己送上门来的,岂能错过。

被水光吸引过来的卡特链眼蝶,一直警惕地在屋檐一带活动,下来好奇地转一圈马上又回去。不知何况,它突然大胆起来,先是落到我身的椅子上,后来干脆飞到我的手背上吸食汗液。

一只苔娜黛眼蝶,像是一个出色的美食家,它把时间均匀分配到湿地和院角的蜂箱上。吸完水,必到蜂箱上吸食蜂蜜——我注意到那里有斑斑点点的蜂蜜,估计是主人取蜜的时候滴落的。为了更好的口感,它就这样来回飞着,不辞辛苦。

我离开农家之前,又来了一只黄环蛱蝶,它有“社牛”特征,一来就落在我的包上,然后又跃起落到我的手上,让我可以近距离地上上下下观赏。

差不多待了1小时,没见到新的蝴蝶飞来,我才离开农家,继续沿着这条黄金蝶道往前走。

远远地,看到一只蛱蝶立于路面,似兼有白色、褐红色纹带,难道是红线蛱蝶?它和巧克力线蛱蝶都在陕西有分布,出现在三省交界的阴条岭还真有可能。怕惊飞它,我远拍了一张才小心地靠近。当它清晰地出现在镜头里时,我才看出是锦瑟蛱蝶,两者正面略有点相似,反面区别很大。

临近正午,我在一个岔路口又看到太阳能灯了,观察了一下,正是蒋卓衡给我详细标注的蝶群处,但是只看到几只粉蝶。

又去分岔的小道逛了一圈,追逐几只眼蝶,成功拍到了其中的苔娜黛眼蝶,这一只蝶翅完整、颜色鲜艳,超过之前拍到的。

无意中,看见远处有一个水池,阴条岭临时打水工可以上岗了。

这个灯的水泥座台之所以吸引蝴蝶,是有死虫黑腐后的渣落到上面。觉得那个地方被草丛围合,不够开阔,我收集了一些虫渣到公路边,又搞了一个点位。两个点位同时浇水,符合我的工作习惯,以勤补拙。

和刚才的农家不同,这次浇水简直是水到蝶来,太神奇了。公路边来了卡特链眼蝶、老豹蛱蝶、大紫琉璃灰蝶等,仅卡特链眼蝶就有三只。水泥台座来了拟缕蛱蝶、大展粉蝶等。我一时眉开眼笑,手忙脚乱,两边跑来跑去。

每十分钟,我就跑到水池里打水一次。有一次回来时,很远就看见公路边多了一只陌生的黄色蛱蝶。前翅的眼斑有点熟悉,让我想到柳紫闪蛱蝶,但这只是闪蛱蝶吗?我拿起相机才拍两张,它就飞走了。后来查到它还真是闪蛱蝶属的,曲带闪蛱蝶。

我在这里浇水的时间开始得有点晚,半小时后,蝴蝶们就散去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到了,路面上蝴蝶稀少,我背起双肩包,一边徒步一边吃干粮。一直走到前晚的道路尽头,有些考察队员在草地里举网捕虫,我打过招呼折返,近两小时的徒步,浑身被汗水湿透,仅拍到一只藏眼蝶,但是浏览了一遍黄草坪的生境,看到了高山草甸的景致,也还不错。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