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座奇怪的石头房子, 还有一个神秘的老爷爷……

老屋密码

版次:010    作者:来源:    2023年04月25日

飞虎队旧址

史迪威旧居

吴铁城官邸(阳子的家)

□疏影

怎么周围都是奇奇怪怪的房子啊?拍电影的四合院,石头房子、石屋子、船形楼,那座远近闻名的西洋式圆顶房子,隐没在江边古黄葛树下很有“风骨”的小黄楼,还有不少又老又旧但是很气派的公馆……它们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谜团横七竖八地铺在老屋周围,鳞次栉比。

记忆中的李子坝老屋,蕴含了太多的童年梦想。

(一) 我家的老屋

“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一个身穿白色西装英气勃勃的青年,从一座豪华四合院冲出来,飞快地往坡下奔跑,几个穿黑色短衫手握短枪的壮年男子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叫嚷着往坡下追去。我紧紧抓住姐姐的手,心里怦怦乱跳。姐姐说:“不要害怕,这是在拍电影,是假的哈!”其实,姐姐的手心也全是汗。后来才知道,这是北京电影制片厂来重庆拍《烈火中永生》,这个画面是刘思扬被捕那一场戏。

四合院离我家老屋也就100米左右,姐姐经常带我去那里玩耍。我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宅子,院落宽绰疏朗,四面房子合围起来,黝黑的宅门,锃亮的门钹,院子里有花有草有叠石假山,还有一个一人多高的青石大水缸。最奇特的是,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柳树,柳树上挂着两个鸟笼子,但是没有鸟儿。风一吹,柳树枝叶飘来飘去,煞是好看。只是四合院的门长年锁着,我们只能在门缝外面张望。据大人们说,那宅子从前是一个柳姓富商的宅院,不能进去。倒是和我家老屋隔墙的那座城堡一样的石头房子可以随意进出。

所谓老屋,是那个年代凤毛麟角的一栋三层青砖楼房。20世纪50年代初,父亲被调到李子坝那座生产军工产品的工厂,如今名气很大的网红街区正是父亲单位所在地。组织分配给父亲河边一座吊脚楼安家,其后又搬迁至一层马路单位“妈妈室”楼上,也就是那栋著名的船形楼。我七岁那年,父亲单位在二层马路新建了一栋青砖楼房,我们家搬迁了进去。几十年来,我们家兜兜转转在这个街区里幸福生长开枝散叶,我目睹和见证了这个街区跟随时代砥砺前行的步伐和日新月异的蓬勃发展。

岁月沉淀中老屋的概念早已不只是河边、一层马路或者二层马路的家,而是整整一条街和不可磨灭的千丝万缕的成长记忆。比如,那一座座奇奇怪怪的石头房子,还有那个神秘的老爷爷……

(二)

那些石头房子

老屋紧临的石头房子长得虎背熊腰。石头房子依山而建,呈纵向退台式结构,以200步阶梯分为上中下三进。第一进以架空层为主入口,上面是花草、树木、假山相拥的花园式观景台;第二进向右延伸矗立着一座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黄色三层楼房;第三进是一座亭亭玉立在山巅、玲珑秀气的小四合院,整座建筑形成一个既开敞又自成一体的别墅花园。因为整座房子都是大青石建造,街坊邻居都约定俗成地称之为“石房子”。石房子气势雄壮,后半部凹在山的腹部,与山浑然一体,制高点比老屋还要高出一大截。大人们不喜欢我们去石房子玩耍,说里面阴气重不干净,但也说不清石房子是谁在什么时候建造的。小孩子并不懂阴气重不干净的含义,只是贪图里面宽敞又能躲避大人们的视线,所以还是常常背着大人悄悄跑到石房子玩,那个大大的花园观景台是我们跳橡皮筋、修“房子”、滚铁环、捉迷藏的绝佳地方。

阳子她家住的也是一幢石屋子。有时候我们也会嘀咕,怎么周围都是奇奇怪怪的房子啊?让人猜不透也想不明白。石房子古老又笨重,大人们不喜欢,其实小孩子骨子里也不喜欢,一副又顽固又自以为是的样子阴沉沉地矗在那里,哪有我们这幢新房子好啊,阳光暖暖地照进来,一屋子都是光明。

阳子说,她家的石屋子不笨重又凉快。阳子家的石屋子是直筒式的三层楼,石梯、石墙、石窗,跟电影里的碉堡一样坚固地立在老屋左面50米开外的地方,后面大半截同样凹在山的肚腹里。太阳要落坡的时候,我们爱在阳子家对面的机械研究所里面捉迷藏。

研究所也是一座很神秘的房子。两扇笨重的大门外面是两堵外八字的墙壁,阳子的外婆常说这是大户人家的阵仗。研究所常常空落落的,如果不是我们常常在这里跳绳、打闹、捉迷藏的话,这里就是飞鸟、麻雀和野猫的天地了。研究所里面有很大一个院坝,有楼房有平房还有一个石头筑起来的地下室,到处是长长短短的梯坎,铺满了青苔。庭院深深,古老陈旧中透着岁月的沧桑。

但是里面很凉快,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树,高大的黄葛树、松树、成笼的夹竹桃和一蓬蓬青竹,葱葱郁郁、密密匝匝。最惹眼的是爬满墙壁和玻璃窗的爬山虎了,夏天的阳光映射在上面,风一吹,满墙藤蔓牵扯的爬山虎就像是可以动的图画,比小人书上的画好看多了。

研究所对面还有一处宅子,荒废颓败好多年了。阳子的外婆说这个宅子也不简单。怎样的不简单,她却不说了,语气和表情都很神秘。从此,我小小的脑瓜里仿佛有雾气在绕着圈子,然后积成一个个谜,叠加、膨胀……

(三)

神秘的老爷爷

一个星期二下午,学校不上课,我和阳子漫山遍坡地采桑叶,太阳快落坡的时候才满脸花猫一样去阳子家喝水凉快。阳子的外婆一边数落我们,一边给我们倒老荫茶解暑。忽然,阳子惊讶地“啊”了一声,悄悄地说:“外婆,快来看,那个老爷爷又坐在坡坡上了。”

斜对着阳子家石屋子的斜坡上,确实坐了一个老爷爷。花白的头发已经很稀少了,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眼睛时而望着远处的山峰时而耷拉着盯着地下,但是余光都没离开过阳子家。阳子外婆说:“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段比去年来得更勤了。去年只是一个人来,今年开始是和另外一个老爷爷一起来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指指点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阵子笑得很开心,一阵子又唉声叹气。”阳子的外婆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阳子的外婆说:“阳子,太阳晒了一天了,你去叫老爷爷进来喝杯老荫茶吧。”阳子拉着我一溜烟地往坡上跑去。老爷爷摇摇头,和蔼可亲地说:“小同学,我就不进去了。”阳子的外婆在下面喊道:“他大哥,进来坐坐,避避日头吧。”老爷爷这才一步步缓慢走进石屋子,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样子,嘴里嘀咕着:“背山面水,朱雀翔舞之地,好风水。”阳子的外婆笑着递过老荫茶。老爷爷边喝茶边怔怔地发呆,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一张脸涨得酱紫。没坐一会儿,老爷爷就逃也似地离开了。从此,他再也没出现过。

(四)

解开老屋密码

很多年过去了。老屋所在的地方渐渐热闹了起来。最初的热闹是房管局带来的。一天,房管局来了一队人马,提了油漆桶,还拿了长长的刷子和梯子,开始给那座最笨重的石房子粉刷。第二天又来了一队人,开始培修、整固机械研究所搬迁后空置的那一溜平房。没过多少日子,阳子家也被安排搬迁了。

人进进出出,车来来往往。慢慢街坊里传出美国人要来了。晚上在楼下坝子里歇凉,大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美国人。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原来机械研究所是原美国将军史迪威的旧居,对面那所一直荒废的宅子是美国飞虎队驻地,石房子是美国驻华大使馆俱乐部,阳子的家原来是吴铁城的官邸。山下那座蛮有“风骨”的小黄楼是李根固的公馆,而桂花园那幢惹人注目的圆顶房子是国民政府立法院长孙科的公馆。此外还有刘湘公馆、高显鉴公馆、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财政部金库、交通银行学校等,鳞次栉比。没过多久,老屋正对嘉陵江边的军工厂也整体搬迁了,政府要修建抗战遗址公园。

这时,大家才恍然醒悟。原来,神神秘秘的老屋密码只有两个字:抗战!我从小出生、成长,住了几十年的地方,竟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远东战区最高军事指挥中枢,自己几十年都穿行在中国抗日战争的遗址群却懵懂不知。

2016年夏天,空置了多年的老屋即将拆迁。我陪同年迈的父母来跟老屋告别。寂静的山野优美如画,鸟儿啁啾,夏虫呢喃,再次仰望层峦叠嶂的佛图关山脉,思绪万千。

忽然,几辆轿车戛然停在面前,从轿车里走下来几位颤颤巍巍的老者。我的血液像被凝固了:这不是那个夏天逃离阳子家石屋子的老爷爷吗?我木呆呆地望向他,老爷爷慈祥地微笑着从我身边走过。我自嘲地笑了笑,脑子里突然电闪雷鸣:“如果是那个老爷爷,如果阳子的外婆此刻站在这里,那将会有怎样的奇迹发生?”

老爷爷上了台阶,走进了石屋子。屋里光明灿烂,一片温暖。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