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胆卧底 智擒文物犯罪团伙

版次:010    作者:来源:    2023年06月01日

神仙洞(原)重庆市博物馆展览大楼

重庆市文物商店(门面)

林必忠获“2007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提名奖”证书

□林必忠

我最早涉及文物保护与民间收藏相关联的事,应该追溯到1989年。那是我大学毕业的第五个年头,一次无意间的“偶遇”,让我成了“英雄”;也坚定了我揭开文物违禁买卖黑幕,与不法分子斗争的初心。

际遇神仙洞

渝中区枇杷山,号称重庆母城的“绿肺”。在枇杷山南麓神仙洞的重庆市博物馆旁,有一条弯曲的小径,通往枇杷山公园时,要经过一片竹叶茂密、枝丫参天的竹林。

1989年9月5日,记得是一个星期二的午间,我像往常一样在这片竹林里刚做完锻炼,正在活动、拉伸筋骨,这时,一位推销员打扮的瘦削中年男子手拿地图,匆匆走来,向我问路。

我细细地打量了这位瘦削中年男子一番,他身上穿的那件皮夹克是正宗山羊皮,靠薪水吃饭的人一般是不敢问津的,可从发型看上去却十分邋遢,像是很久没洗了一样;他白衬衣的领口与袖边黑得发亮;递给我的是“健牌”过滤嘴高级香烟,自己抽的却是几角钱一包不带过滤嘴的“夔门”……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总有一些诡异。

这位瘦削中年男子江浙口音很重,我与他交流半天,才勉强弄明白这个不速之客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他将手上的地图递给我看,让我感到奇怪的是,这是一张有八成新的成都地图,为什么带着成都的地图来重庆寻找人呢?

经过进一步寒暄、交谈,我惊讶地发现,这位瘦削外地人好像不怎么识字,手里居然还有一批“宝物”,正在急于寻找买家。

一个不大识字的外地人,带着一张成都地图来重庆寻找人,而且是在文物单位附近寻找人,还急于出手一批“宝物”……种种因素联系在一起,不由得让我起了疑心:这位瘦削外地人提到的这批“宝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会不会与违禁文物相关?

那时候,我从四川大学考古专业毕业才几年。在大学期间,我被同学们调侃为“小福尔摩斯”,总想寻找可能的机会“小试牛刀”。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决定一探虚实和究竟。

在摸清对方的真实身份之前,我带领这位瘦削外地人在附近的博物馆宏大的展览厅里转了一两圈后,对方向我表示:手里的“宝物”跟展览大厅里陈列展出的这些文物都比较相似,主要是青花瓷器,还有一些木雕和丝织品等杂件,一共有26件;而且他还进一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表明,如果能帮他卖掉一些,会给我好处。

我装作贪婪的样子,用“椒盐普通话”问:“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这位瘦削外地人回答:“我可以给您一个‘金盖子’(江浙口音,可能是“金戒指”),能值很多钱了!”

交谈之间,一个庞大的计划已在我的脑海里慢慢形成。

我以帮这位瘦削外地人寻找买家为由,抽身走出了展览大厅。不到10分钟,我折身回来,一边告诉他说,我刚才去了街上,用公用电话给我熟悉的一些“泰和帮”(重庆对古玩界的俗称)买卖“宝物”的人打了电话,一边继续和他寒暄,一刻也不停,不让他有闲暇精力去想其他。我又说,虽然“泰和帮”买卖“宝物”的人也是做这一行买卖的,但还是不知道你的“宝物”到底是不是真货。

他一听就急了,拍着胸脯说:“我可以带他们去验货!”

我点了点头,对他说:“你别急,他们‘泰和帮’的人一会儿就到,我出去接应一下。”

……

智斗七田村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光景,我和我叫来的“泰和帮”连同这位瘦削外地人及我们的驾驶员一共7人,乘坐一辆吉普车,按照这个外地人提供的大概地址,驶上210国道(俗称川黔公路),朝正南方向40多公里外的远郊——巴县一品镇(今巴南区一品街道)驶去。

车行一个多小时,抵达一品镇北场口。这天不是赶场天,街上人影稀稀拉拉的。

瘦削外地人对我们说:“快到了,出场不远就是。”

我们的吉普车穿场而过,途经南场口的巴县氮肥厂后,川黔公路继续沿箭滩河西岸南行。吉普车右转一个弯,大约行进了两公里左右,公路右侧有若干建筑一字排开、侧立而建。

瘦削外地人大声说道:“到了,到了!这里就是七田村,快停车。”原来,他和两个“同伙”装着“宝物”的货车一辆破旧的“跃进131”坏了,正在七田村的一家修理厂维修,被困在这里不少时间了。

大家陆陆续续从北京吉普车里下来,我环顾四周——喔,原来是这里,好熟悉的地方!

这几年来,作为重庆市文物普查办公室的业务人员,在210国道上已跑了无数个来回,每次都要从一品镇七田村的街上经过。

尤其是在七田村这家汽车修理厂以南几百米、川黔公路西边的石塔沟,文物工作者在普查中发现了清代后期的、反映民间生殖崇拜习俗的七田石刻画。

守候在汽车修理厂、瘦削外地人的两个“同伙”,一个是身材高大粗壮的男子,满脸络腮胡,看样子是驾驶员;另一个叫史小妹,应该是小名吧,是位身段纤细、貌美的年轻女子。他们两人见这么多人一起来了,就紧张起来,急忙向带我们来的这位瘦削外地人问道:“程银根,你怎么带这么多人来哟?”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位瘦削外地人叫程银根。

程银根回答:“他们是重庆‘泰和帮’的,都是来买货的人……”

在我的催促下,那位“络腮胡”掀开了盖在那辆货车上的篷布一角。眼前的一幕让我心跳加速,车里面居然满满当当码放着许多硕大的箱子,有纸质的,更多的是木质大箱,里面的“宝物”何止26件,我数了一下,是整整26箱,装了满实满在一货车!

程银根透露,这一大批“宝物”,都是他们通过非常渠道,很艰难搜集来的,十分值钱。

虽然很震惊,但我还是沉着冷静地要求他们将货物搬出来验看,是不是老旧文物,在自然光线下仔细观察才能正确地判断它的真假。因为汽车修理厂内人较杂,光线也暗,深知古玩“行规”的程银根和那位“络腮胡”迫不及待地挑选了几口大箱子,小心又吃力地搬到我们开来的北京吉普车上,要将就用我们的车把它们就近运到一座偏僻的小山坡下验货。

九月初的重庆,依然燥热不安。午后时分的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热浪,道路两旁山林中的树枝纹丝不动,只有知了还在叫个不停。当箱子一口一口地被缓慢打开,我立即被那些存放在箱子内、用大量稻草作缓冲垫物、散发着沉稳、老旧气息的瓷器惊呆了。透过阳光掩映下稀疏树枝的阴影,凑近粗略一看,瓷器表面的釉厚而有玉质感,温润细腻,皮壳老旧,拿在手里来回摩挲几下,手感柔和。我又蹲下身去,掏出随身携带的高倍放大镜,借着太阳的光线仔细观察,发现瓷器表面留有不同程度的使用磨痕,分布着无规律的“牛毛纹”,器底露胎处的火刺暗淡,我知道,那是时光留下的印痕,世间再高明的造假者,都无法制作出时光的味道来。我初步判断,这些大部分是明清时代的青花瓷,程银根口里说的“宝物”已确定为文物无疑了。我现在也弄清楚为什么程银根的皮衣下摆后端沾有稻草碎末的原因了。

此时,我的心里已有数了,朝同行的“泰和帮”点了点头并大声说道:“都是真货。”

听到这话,程银根和那位“络腮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程银根也斩钉截铁地摊开双臂说道:“我就说吧!保证货真价实!”

我带来的几个“同伴”也在一旁说道:“这年头的假货太多了……只要货是真的,没问题,有多少要多少……”

程银根和那位“络腮胡”兴高采烈,急急忙忙给大家又是递香烟、又是划火柴点燃。验货完毕,我们一行人又匆匆返回汽车修理厂。

“北京”牌吉普车在转过一个山头时,我拍了拍坐在身旁的程银根肩膀说道:

“这批货太多了,我们几个要先单独商量一下,看怎么才能通吃下去。”程银根理解地点点头,面带微笑地“嗯”了一声。

“嘎吱”一声,北京吉普车在一处相对宽阔的地方停了下来,我和几个“同伴”下车,紧走几步,小声“叽咕叽咕”商量一阵后,又回到车上。

回到汽车修理厂的时候,装载有文物的“跃进131”车还是没有修理好。此刻,满满一货车真货就摆在眼前,让我心惊肉跳。尽管如此,我还是强作镇定,与程银根交谈:“这批货很重要,你们车子又坏了,我们先回主城去找车……”

话音未落,程银根和他的两个“同伙”旋即露出惊讶和怀疑的眼神:“耶!……你们刚才不是说有多少要多少么?怎么……现在……又要跑了呢?”

我立即说道:“放心,你们的车坏了,又开不走了;他们几个‘泰和帮’回主城去找车来装运,我一个人留下来陪着你们,等他们回来!”

听我这样一说,程银根和他的两个“同伙”这才略显尴尬,放心地点了点头。

吉普车载着“泰和帮”,也载着这两伙人不同的期望与任务,往北绝尘而去。

已经是半下午了,在远离主城区、偏僻的汽车修理厂,我独自一人面对三个不法分子,心里难免有些发怵。

我不停地安慰着自己,我是本地人,熟门熟路,他们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我在暗处他们在明处……尽管如此,想办法与他们周旋,保护好这批文物的安全,这才是重要的事。

为了取得程银根他们进一步的信任,还不让他们分心,我便不厌其烦地一直提醒、强调他答应给我金盖子的事情,表现出非常贪婪的样子。程银根怕我变卦或有什么花招,也不停地安慰我。

在交谈中,我了解到这几个文物贩子离开浙江宁波家乡很长一段时间了,文物始终未能脱手,这个团伙的“带头大哥”史文俊也不知所踪,车辆又坏在半路,身上带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我掏了掏身上仅有的差旅费,刚好凑够修车费,主动替他们垫付了。想来,他们对我的信任又增加了几分。

周旋岔路口

破旧的货车被汽车修理厂的师傅反复捣鼓了多次后,终于可以勉强上路了。我和他们三人都坐在这辆双排座机动车的驾驶兼载客室里,我有意坐在靠前的副驾驶位,边和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边指引着方向,向正北的主城区方向缓缓驶去。

好不容易驶离210国道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货车开上了新建的水泥路面公路。我用兴奋的口气安慰同车的三人道:“好了,好了!终于进入我们重庆唯一的二级公路了,再也不会颠簸了!”稍事停顿,我又操着“椒盐普通话”说:“这里叫岔路口,左边的路是到巴县的鱼洞;往北的路一直往前走,就是九公里、八公里、六公里、四公里,然后就是南坪,过了长江大桥就是重庆主城了。”络腮胡驾驶员侧过头来,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对我说:“你们重庆的地名真怪。”

话音刚落,货车“嘎”的一声猛地停住了,又“抛锚”了。

车内的人,开始显得有些烦躁不安起来,我暗暗一紧,心里有点虚,脸上要稳起。这个时候,是最容易出危险的时候,千万要当心。我暗吸一口气,连忙招呼道:“大家不要急。”我对程银根说:“你们歇一会儿,我在附近找地方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找的车什么时候到。”

我从驾驶室跳下来,朝左面距我们这辆机动车一百多米外的半壁山崖的一个豁口走去,那里有一家孤零零的副食店,估计可能有公用电话。

我拨通了同伴“泰和帮”的电话,简短几句对话后心知肚明,他们正在联系运载车辆和交涉办理货车白天进入主城的手续,要我一定“照顾”好这批“贵客”和“宝物”,他们会尽快赶到岔路口来接应的。

我放下话筒后,感觉自己孤身一人,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于是想到了家住巴县县城鱼洞,曾协助我工作的李国良同志。我迅疾又拿起话筒又给李国良拨通了电话,要他马上到岔路口来和我碰头,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干什么。

很快,李国良过来了,还带上了他刚满两岁、正蹒跚学步的二儿子——李二卯。李国良和二卯父子正好是个绝妙的掩护,在程银根他们看来,我们不过是碰巧遇上的两位老朋友,在拉拉家常、叙叙旧而已,但对于我来说,有了国良在身旁,我心里有了底气。

经过几番折腾,货车又“突突突”发动起来了。我与国良还没有说上多少话,前来迎接的吉普车带着大型拖车也终于赶到岔路口来和我们会合了。天色渐暗,时辰已经不早了,为了抓紧时间,我匆忙和李国良父子挥手告别。

收网枇杷山

由于装载“宝物”的货车可以勉强行驶了,就不需要拖车牵引,粗大的拖绳也用不上了。于是,吉普车就在前边当导引车开路,我们的“车队”浩浩荡荡向重庆主城驶去。

沉浸在发财梦中的文物贩子根本没发现背后的蹊跷。当时重庆主城有交通管制,白天不准货车进城,但这辆破旧的“跃进131”却一路畅通无阻,在“北京”牌吉普车的带领下,沿途一路放行,直接驶入了枇杷山重庆市博物馆的大院内。

此时,已成“瓮中之鳖”的三个文物贩子却依然蒙在鼓里,还十分坦然地接受着我们的招待,不知道这一进,他们便再也出不去了。夜色已深,我们将他们安顿在这个院子的两个房间内,博物馆保卫科张怀炳科长还拿出自己值班的被褥、枕头等生活用品给程银根他们使用。

次日,文物专家组来到博物馆大院,工作人员把车上的货箱一一抬下来,稳妥地平放在地面,在院内摊开,开始对这批文物逐一进行清点、鉴定、造册登记。因为“宝物”数量实在太多,这项工作将近进行了两天。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程银根他们竟然还没有察觉到事情的真相,仍然以为这是我们在走交易前的验货程序,忙着给大家端茶递水呢。

在这个过程中,程银根还多次高兴地、讨好地、主动地告诉我,要我放心,他说话算话,事成后一定会把答应的“金盖子”给我。

第三天,直到专案组宣布将他们依法刑事拘留、戴上手铐的时候,他们才如梦初醒。

这个犯罪团伙的头子史文俊,比程银根他们晚一天在成都落网。后来获知,史小妹是史文俊的同胞妹妹。

原来,我先前在博物馆展览大厅外“找”所谓的买家“泰和帮”,只不过是快步迈进展览大厅旁的博物馆保卫科的办公室,向张怀炳科长反映了情况,保卫科马上通过内部专线电话逐级向市文化局、市公安局报告。

市公安机关非常重视,迅疾组建了专案组。

话又说回来,我那些买文物的同伴“泰和帮”,正是市公安局四处、市文化局保卫处、市博物馆保卫科的精兵强将组成的专案组。为了一探虚实,才让我这个文物行业的专业工作者前往一品作“卧底”和实地查验的。

就在我留在汽车修理厂与文物贩子周旋的同时,重庆市公安局一边紧锣密鼓地与浙江省公安厅、成都市公安局等相关司法部门联系,调查核实不法分子的身份、了解案情,一边调拨车辆、办理“通关”手续。

从发现线索到一网打尽,只用了三天半的时间。我无意中协助重庆市公安部门所破获的这起案件,被媒体誉为“新中国成立以来重庆最大的文物走私案”。最终清点、鉴定这批被倒卖的文物一共26箱,2893件,其中二级、三级珍贵文物多达两百余件。

感动重庆城

史文俊、程银根及其同伙因倒卖国家珍贵文物而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今天,部分涉案文物仍然珍藏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里。因为我作为卧底参与破案,我在文物和收藏行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没想到的是,这个案件过去18年后,我因此事获得“2007年度感动重庆十大人物提名奖”的荣誉,上榜理由是:“执着坚定的文物守护者,斗智斗勇的考古界战士。”我知道,这是3200万重庆人民给予我的莫大荣耀。我也相信,我的故事里飘扬着重庆人文精神“坚毅自强、创新时尚、诚信正义、豁达开放”的主旋律。我唯有一个感想:“仁者无敌,智者无忧,勇者无畏!”

20年后的2009年7月,中央电视台摄制组专程赴重庆采访,由当时的重庆市文物考古所(今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前身)大力协助完成踩点、策划、拍摄,于2009年12月28日19:41,在CCTV-10科教频道《探索·发现》栏目(亚洲最著名的纪录片栏目)《国家宝藏》系列片第12集《盗影追击》中首播,以纪录片的手法,情景再现了这件“智擒文物犯罪团伙”的史实。

(作者系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三级研究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