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9 作者:来源: 2023年06月07日
□李衡之
一个地方的民居,不仅要适合地形地貌和气候条件,而且往往体现了当地的文化。
重庆“地势刚险,重屋累居”,拥有独具特色的民居建筑。吊脚楼展现的顽强意志、院子体现的自强独立、城镇民居兼收并蓄透露出的开放胸怀和平等意识,非其他地方可比也。
推它撼它大水淹它
吊脚楼仍傲立江边悬崖
说到老重庆城的住,就不能不说吊脚楼。
长江、嘉陵江从重庆城穿过,城区就有了两江四岸。于是,江边悬崖上,到处都有几根杉杆撑着的一间间四四方方的木楼。如果是独自一间,远远望去,像是鸟笼,歪歪斜斜,晃晃荡荡,似乎风一吹就要倒下来;如果是一排排,则你挤着我我靠着你,似乎只要一分手,全都要倒下来,再也站不起来。可是,孤独也好,成排也好,年年发洪水,大水漫上来,淹了它的脚,推它撼它,它也只是叽嘎叽嘎地叫几声,咬着牙坚持。洪水无奈,只好退去,待来年又来。如果洪水过于凶猛,把那一幢或一排吊脚楼冲垮,甚至卷走,但只要水一退,重庆人又会在原址按老样子重新修起来,可能修得更牢固。就这样,年复一年,不知经过了多少洪水,吊脚楼依然遍布老重庆城。
老重庆城的吊脚楼往往是几家人甚至十几家人住一幢,一家人往往只能有一个小房间,放两张床后就再也没有可以转身的地方了。笔者小时曾长期住在朝天门一幢吊脚楼里,一家五口的住房只有十多平方米,深知吊脚楼居住条件之恶劣。那是一幢三层的吊脚楼,靠着岩壁修建起来。楼下一层面积很小,住两家人,门朝长江,从岩壁外的坡坎下进出,几乎年年都要遭水淹;楼上一层面积略宽,门对着城墙,从阴暗潮湿肮脏的巷子里进出,却住了五六家人;相对说来,我们三家住的中间一层条件还好一些,有窗面对江对面的涂山,可从房子旁边的梯坎进出,只是靠岩壁的一面有污水沟终日哗哗,让人恶心。
吊脚楼不是穿斗结构就是捆绑结构,楼梯总是吱呀吱呀叫,楼板总是闪悠闪悠晃。几匹亮瓦透露出浑黄的光,使楼上显得既温馨又神秘。有的吊脚楼向江河一面挑出一个阳台,作为晾晒衣物和休息娱乐的场所,但阳台不仅窄小,且极不安全。重庆城里的吊脚楼大都没有厕所,也没有厨房。男人解手要到河边,女人解手只得用尿罐。家家户户门口摆一个柴灶或煤炉,下面垫上几块砖隔热,但依然十分危险。因此,重庆城的火灾特多。翻阅《重庆市志》大事记,从清乾隆以来,到新中国成立前,几乎每过几年就有一次特大火灾,而且一烧就烧半边城。
但就是这样的吊脚楼,重庆人却住了两三千年。如今,随着城市建设的日新月异,两江四岸再也难找一幢真正的吊脚楼了,但它凸显了重庆人的顽强拼搏和不屈不挠。
更分散更零碎更细小
农村院子的独立和坚韧
能够体现重庆人顽强品质的,还有重庆农村的院子。
重庆号称大城市、大农村,即便主城区也被分成若干个组团,组团与组团之间,隔着农村。更不用说重庆还辖着几十个农业区县了。重庆农村,不管是平坝还是山区,都可看到院子,散布在山水田野间。重庆的农家院子规模都不大,少则一排房,或三间或五间,住一家人;多则形成“L”形、“凹”形或四合院格局,也只有一二十间,住四五家人,最多也不过十来家人。与北方的村、庄、屯,与湖广的圩、集,与福建客家人的碉楼,甚至与川西的民居相比,重庆的院子都显得更分散、更零碎、更细小。在某种意义上,这也反映了重庆人顽强的生存能力:深山老林一小院,前不挨村后不巴店,你不为主人独立自强的精神折服吗?
作为民居,院子的历史似乎并不太长。明末清初,重庆地区战祸连年,人口锐减,土地荒芜。据史书记载,当时的重庆城只有数百家人,江津城“人烟断绝凡几十年”,巴县“民靡有遗”。清康乾年间,“湖广填四川”,大量移民从湖北湖南等地迁来重庆,“插苫为业”。一家一户一占就是一大片土地。唐家沱、刘家台、张家湾、王家坝、余家岩之类的地名,就反映了当时的情况。这种以家庭或家族为主的生产方式,决定了居住方式。一家一户自己建起房子来,于是就形成了院子。直到如今,虽然政府提倡居住相对集中,但农民建房依然以单家独户为主,几家人(特别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几家人)把房子建在一起的极少。从建筑格局上看,重庆农村民居的主要形式依然还是院子。
从吊脚楼到洋房子
移民城市的兼收并蓄
作为移民城市,一拨又一拨的外地人来到重庆,也把各地的民居建筑带到了重庆。
“湖广填四川”,湖广人(包括湖北、湖南、广东、广西、江西、福建等)迁来重庆,使重庆的民居建筑增添了新内容。木结构的穿斗房得到发展,隔火墙、照壁等大量出现,房屋规模也不断增大。从楼层看,少则两三层、多则五六层,往临江一面层层挑出,形成倒立的阶梯形,令人叫绝。从平面看,一改传统的一进式格局,两进、三进、四进已很普遍。
到晚清时,重庆逐渐成为长江上游的经济中心。来重庆做生意的外地人成了城市的主要居民之一,他们比本地人有钱,在房屋建筑上往往更追求牢固、华丽,以显示其富有。重庆传统的吊脚楼、捆绑房、土墙屋显然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他们吸取了中原的、江浙的、湖广的庙宇建筑和会馆建筑等形式设计建造房屋,使重庆民居出现多样化。
重庆开埠后,英、法、日等外国势力侵入,城市又多了西洋建筑。除教堂、使馆、兵营、银行外,也有洋人民居、别墅。后来,市民把西洋建筑的技术借过来,加以改造,结果就有了“洋房子”。20世纪20年代以后,重庆城的“洋房子”大量出现,主要街道两旁和达官贵人的住宅,几乎全是这种“洋房子”。沿街的“洋房子”依然采用前店后宅或下店上宅的格局,背街的“洋房子”则纯粹是住宅。先是少数有钱人修建的公馆,后来也供一般人租住。如果是租住,一家人往往只能租一间,十来平方米的房间摆两张床、一张桌、一个柜,就挤得再也转不开身了。厨房一般是公用的,在楼下,背靠墙壁摆一圈煤炭炉子。生火时,整幢楼房便笼罩在烟雾中,因而那个年代的人得肺病的特别多。这些房子大多没有厕所,要用尿罐。一到下午,挑粪的喊一声:“倒尿罐哟!”整个院堂、整个小巷便弥漫起一股骚臭味。
抗战开始,外地人大量涌入重庆,为重庆的民居建筑又带来一次新形式、新格局的融合,上海的石库门、亭子间以及西洋的建筑风格纷纷亮相……老重庆的各式房屋建筑,既有以单一纯正方式存在的,也有以互相融合方式建造的,堪称丰富多彩。显然,重庆人对民居建筑的兼收并蓄,充分体现了重庆人在性格上的豁达、耿直。
城市组团既独立又依靠
重庆民居的“平民心态”
重庆城虽然历史上也曾作过三次“国都”(巴国国都、大夏朝国都和民国政府的陪都),但相对来说,一直长期远离政治中心。没有贵族阶层,重庆就没有诸如王府之类的住宅。事实上,老重庆城当年连称得上豪宅的住房也并不多,这与北京、上海、成都都是不同的。
历史上,重庆没有富人区和贫民区之分。重庆城当然有富人,但更多的却是穷人。重庆的富人,相当一部分都是从穷人起家的,富了之后想到当年做穷人的滋味,可能也相当节制。民生公司老板卢作孚一生都只穿布衣,住房也相当简陋,就是例证。
20世纪20年代,鉴于重庆旧城面积太拥挤,刚成立的市政府决定开发曾家岩、上清寺一带,动员有钱人前往居住。于是,那一带便建起了不少公馆、别墅、洋楼和“洋房子”,成为富人区。哪知,时隔不久,抗战爆发,国民政府西迁来渝,或征用,或购买,或由其主人“赠送”,那些别墅、洋楼和“洋房子”不是成了政府机关,就是被达官贵人占有。由于人口陡增,各种简陋住房包括窝棚之类,也在那一带大量出现。于是,富人区也就名存实亡了。
不仅如此,那时期,“下江人”大量涌来,使重庆住房陡然紧张。即使原来有钱人住的房子,也纷纷租出来。过去只住一家人的房子,这时竟要住几家人、十几家人,一下子就扯平了穷人和富人的差别。有钱人家即使雇佣人、雇保姆,佣人、保姆与主人往往也住在一起,至少住的方面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笔者母亲新中国成立前帮过人(当佣人保姆,重庆人称为当奶妈,又称为帮人),就和主人住在一间屋里。因此,在相当长一个时期,重庆人在住房上都体现出平民心态。
(作者系重庆文史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