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作者:来源: 2023年06月13日
□黎强
江津老县城的小西门,是条青石板铺陈的巷陌老街,不大,可它通透、干净,是我童年和少年的养分与根脉。一棵硕大的黄葛树下,能够围坐任何人、任何事,即便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似乎都觉得理所应当。一杯沱茶,一局对弈,一把蒲扇,一阵笑谈,就足以让心头不快瞬间释然,之后带回各家低矮平房的,皆是意犹未尽的小欢喜、小满足。
在这条烟火巷陌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苏豆芽”。“苏豆芽”,大名苏绍清,我称呼其为“苏伯伯”,是小西门乃至老县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发豆芽的草根名人。苏伯伯发豆芽的技术,无人能及。其辛苦,其劳累,非经历过发豆芽的人,是完全不能体会的。
在那个年代,家中能够吃上豆芽,绝对是一种高级享受。豆芽,有黄豆芽、绿豆芽之分。凉拌、煎炒、做汤,都非常好吃。
苏伯伯在县城“合营菜店”工作,中年丧妻,靠着一手发豆芽的绝活,独自一人养育了八个儿女,其辛劳可见一斑。
无论春夏秋冬,小西门出门最早的是苏伯伯,回家最晚的也是苏伯伯,这是因为发豆芽的特殊性所决定的。在豆芽的生发过程中,每天早晚是必须浇水的,苏伯伯总是顶着星光出门、背着夜色回家。沿着河坝街、嘉惠门、跃进门、竹器社,苏伯伯来到通泰门一个名叫“沙嘴”的地方,依次查看近300个豆芽坛子,用河水给每坛豆芽浇水。发绿豆芽,是用涪陵榨菜那种大瓦坛,在底部凿个圆孔便于出水。如果发黄豆芽,则是用沙嘴干净的河沙,也称为“沙豆芽”。苏伯伯发的豆芽,又白、又嫩、又胖,享誉老县城,妇孺皆知。
发豆芽,看似简单,其实不然。冬季,天寒地冻,河水刺骨,苏伯伯要一坛一坛地把成熟的豆芽取出,然后分发给菜店或豆腐社的同事,让他们尽快送到县城里各个门市,以便供应给全城的老百姓。之后,他还要把每个坛子用河水洗净,开始生发下一坛豆芽。最重要的是,洗坛子是一件马虎不得的细活儿,坛子稍有不净,是发不出豆芽来的,全是芽胚或死芽。夏季,洪水猛涨,苏伯伯既要取熟豆芽,又要发新豆芽,还要观察水情,在洪水上涨之前,把沉甸甸的豆芽坛子挪到洪水线以上,避免坛子被冲跑。
据邻居们摆,有年夏天,洪水涨得凶险,“强盗水”忽然把豆芽瓦缸冲走了几个,眼看就要冲到下沙嘴了。正在值班的苏伯伯三下五除二,急忙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想都没想就扑进浑黄的江水中,追着漂浮的瓦缸就游了过去,滔滔洪水中,拼了老命把豆芽瓦缸抢回岸上,人却累得要落气似的。路人见状,说:“几个瓦缸坛坛,冲走就冲走了嘛,至于你这样豁出性命吗?”苏伯伯翻着白眼,喘着粗气,生气地甩出一句话:“爬开点哟,你懂个屁!”
在我的印象中,苏伯伯是不善言谈的,甚至还有点凶,当娃儿的我对苏伯伯有点怕,总是敬而远之。
还记得那年秋季,我因为长期生病打针,青霉素、链霉素把左右腿都打硬了打瘸了,就休学在家静养。某天,天黑尽时分,喝得有点微醺的苏伯伯系着个大围腰来到我家,解开圆滚滚气鼓鼓的围腰,对我父母亲说,“我给二娃弄了点上好的黄豆芽,明天给他熬点汤喝。小小年纪,脚都打瘸了,造孽得很。”
父母亲感激不尽,送苏伯伯出门。苏伯伯不忘叮嘱父母亲,豆芽的事儿,不要东说西摆的哈。很久以后,我的父母才从苏伯伯的二女儿那里得知,那天的黄豆芽,是苏伯伯用他兜里那点紧巴巴的钱给我买的,为我补身体的,为此还把原本给二女儿、幺女儿学校组织看电影的钱给克扣下来了。
在那个年代,稍微有点条件的城镇居民,都会在灶房或后院的某个旮旯角落养一两头猪儿的,到年关杀了,既可以过一个热闹年,又可以为来年储备点油荤。苏伯伯家也不例外。苏伯伯家养猪有一个有利条件,就是可以把成品豆芽的边角余料带回家喂猪,左邻右舍都以为苏伯伯是占公家便宜。殊不知,每次带回家的烂豆芽、尾子豆芽,苏伯伯都要先过秤,并按照处理价照实付钱的。按苏伯伯的话来说,交了钱的,腰杆伸得直,呼噜打得匀,就是半夜鬼敲门,我老苏抖都不得抖一下。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老县城,苏伯伯从合营菜店转到国营菜店,进入菜店、豆腐社集体经营单位。生活水平提高了,蔬菜、副食品、肉类不再是求而不得的物资了,苏伯伯发豆芽的工种也渐渐消失了。
现今,商场、菜市场、超市里的豆芽,虽然也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但对我来说,早已经没有“苏豆芽”年代的滋味了。不过,苏伯伯的“苏豆芽”名号,至今还留在小西门的清贫岁月中,还留在老县城的故事里……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