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中天

小时候我和外婆住在南纪门坎井街。有一天家住江家巷的三外婆，来我家串门，重庆人把外婆叫“家家（音gāgā）”。三家家是外公三弟的妻子，和外婆是妯娌。

三家家个子不高，头戴一顶黑色绒帽，身穿蓝布短衫，手里拄着拐杖，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尖尖皮鞋，那鞋擦得亮铮铮的，皮鞋尖尖能射出一道道的光。两位老人摆龙门阵时，外婆的眼光始终在三家家穿的皮鞋和自己穿的布鞋上来回移动。

从前缠过脚的女人，出门都要穿袜子，脚的形状轻易不能让外人看见。由于我和外婆住在一起，她洗脚时从不避人，所以我对缠过的小脚了如指掌。

外婆告诉我，她四五岁就开始缠脚，大人用一条长长的裹布，把除大脚趾外的四个脚趾紧紧挤压到脚掌上，以此缩短脚趾与后跟的距离，让脚背高高地隆起，从而使脚变得短小。缠脚的过程特别漫长，从四五岁缠到十四五岁脚定了型为止。刚开始缠脚的时候，骨骼受压变形痛得要命，孩子整天啼哭，但大人得狠下心，除了洗脚的时候放松一下，平时是不能松裹脚布的。缠定型的脚，只留大脚趾在外撑门面，其余四个脚趾都被压进脚掌里，只有抬脚的时候才看得见，脚趾活动的空间很小。正面看缠过的小脚，脚背上仿佛长了一个大的肉疙瘩。

三家家在我家吃了午饭，休息一会后，外婆吩咐我送她回家。我牵着她边走边歇，每次休息时，她都要检查脚上的皮鞋沾没沾灰，如果沾了灰就掏出随身带的绒布擦一擦，让皮鞋随时保持光亮。走到较场口，三家家发现路边有几个老太婆在摆龙门阵，立即凑了过去。那几个老太婆看见她脚上穿的尖尖皮鞋，竟像发现了宝贝。

“老太婆，你这双尖尖皮鞋小巧玲珑，好漂亮！在哪儿买的？”

“我儿子给我定做的。”三家家讲这话时，眼睛和脚上的皮鞋一样发光。此时的三家家沉浸在幸福之中，精神得到最大满足。

坎井街在下半城，江家巷在上半城，我平时走这段路只需三十分钟，这次送三家家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

回到家，我给外婆讲了送三家家的经过。

“你三家家家务事多，平时难得出门，每次上我家她都穿这双皮鞋，是特地穿出来给我看的，平时她哪舍得穿。小东，你到附近的百货商店找一找，看还有没有像她那种样式的皮鞋卖。”

外婆出生在老江北县一个贫农的家庭里，她勤俭持家一辈子，手中每一分钱都捏得出水，她下决心买双皮鞋真不容易。听了外婆的吩咐，我从南纪门找到储奇门，再从较场口找到解放碑，转了好多家商店，都没有找到老太婆穿的尖尖皮鞋，只有两家商店出售尖尖布鞋，我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家里。

“外婆，我跑了好多商店，只看到了尖尖布鞋，没看到尖尖皮鞋。”

“几十年都没女人缠脚了，尖尖皮鞋做多了不好卖。商店没有卖的就算了，穿布鞋其实更舒服。”外婆说这话时，眼神里充满了遗憾。

星期六妈妈从单位回到家里，我把外婆想买皮鞋的事告诉了她，妈妈听后似乎想到了办法。

“我在沙坪坝看到过这种皮鞋，我明天回单位时，再去找一找，外婆辛苦了一辈子，没穿过一双像样的鞋子，这次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妈妈把外婆穿的布鞋用尺子仔细量了量，第二个星期六她回家时，果然带回来一双尖尖皮鞋。

“婶，你过来试一试，要是不合脚，还可以拿回去换。”母亲平时叫外婆，就称呼婶。

“这双皮鞋多少钱？”外婆接鞋时，心里有点嘀咕。

“你管它好多钱，只要穿上合脚就行。”

还是母亲懂外婆，她穿上新皮鞋一试，正合适。外婆一高兴，拄着拐杖满面春风到南纪门去遛弯，母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没过多久，三家家过生日，外婆准备好礼物，把皮鞋擦得油光水滑去赴宴。

1963年，我调到西藏修公路，外婆特地穿上她的尖尖皮鞋，和妈妈一道在大门口送我。

1977年，外婆去世，当时我不在重庆，没能回去参加她的葬礼。我心中老是在想，外婆走的时候，以前穿的那双尖尖皮鞋，肯定早坏了，她只能穿尖尖布鞋去天堂了。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