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接连几天的深夜梦境里，出现单位里一个年轻同事来到我的办公室，与我办理退休前夕的交接，我凝视着那间简朴干净的办公室，凝视着那张浸透包浆的办公桌，心里是那么的不舍。

我被这样的梦惊醒，胸口有疼痛袭来。突然发觉，我对单位的感情日渐深沉，单位是一棵树，我在这棵树下触满了根须，一旦真的离开，有连根拔起的痛楚。

其实我离退休还有几年，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常常想象自己离开单位后的情景，我将与不断新陈代谢的同事变得生疏起来，一杯在单位泡了30多年的茶水，将在日子里变得越来越寡淡。

刚来这家单位时，我才18岁。30多年的时光如流水潺潺而过，日子与日子的重叠累积成命运，我在单位的时间，也构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

那一年，我在省城一家报刊上接连发表文章并获得大奖。当我把发表文章的报刊与获奖证书送到单位领导办公室，殷切期盼着领导给我打赏的言语，领导随便翻翻后说：“哎呀，小李，我们这个单位不是养作家的，你还是要做正经事、务正业，你要把公文写好，多报道单位的先进事迹。”

我灰溜溜地离开了。

前年，这个领导患癌去世，我和当年同事结伴去了他灵堂，我鞠躬悼念，望着他有些严肃面孔的遗像，我在心里对他说，我听了你的话，写了多年公文，报道了单位的先进人物、工作成效，也写了不少文学作品。我还想告诉他，从青丝满头到两鬓泛霜，我在单位迎送了来来往往的很多同事，我其实一直蹲守在自己内心幽静的田园里，但偶尔也有内心的动荡，迷茫的烟云腾起。

曾经，我也觉得在一个单位里陷入的困顿，比如公式化的刻板，比如无形之中的碾压，比如幽幽暗暗中蛛网一般理不清的人际关系。人性里潜藏的东西，有时在单位里确实能够得到集中显影。有一年，我冲动之中写了辞职书，决意到省城一家媒体单位求职。父亲得知后，苦苦哀求，半夜从门缝里给我塞进来一封蝇头小楷的信：儿啊，你就在单位好好工作下去，爸也不再要求你当上啥科长主任了，平平安安一辈子就好……

我最终听了父亲的劝告，去领导办公室收回了辞职书。魁梧的领导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说：“年轻人，不要冲动行事啊。”

父亲是老家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谨小慎微地在单位工作一直到退休，在单位办理退休手续那天，同事们为父亲开了一次欢送会，纷纷发言称赞父亲平时工作的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回忆起父亲关心帮助年轻同事的诸多细节。

父亲感动得泪水涟涟。

单位给父亲送了一个茶杯、一床毛毯作退休纪念。父亲用那个茶杯喝了接近24年的时间，家里老床上，父亲用那床毛毯和母亲拥被而眠了差不多24年时间，直到他84岁那年从老街启程去了另一个世界。

父亲去世以后，他往日单位里的一些老同事搀扶着、相约着前来悼念父亲，我感动不已。有单位真好，它收纳吞吐着一个人的人生，它给了一个人一个饭碗，也是人情烟火升腾的地方。

对单位这种朴素的感情，进入中年岁月后体验得更深。年少时渴望年老，一旦到了中年岁月，感到日子如白驹过隙，岁月这把一直悬在半空的老刀把敏感的心剜得好疼。特羡慕那些刚进单位的年轻同事，他们表面谦逊的背后埋伏着一颗事业激荡的心，他们有无限期许的未来。

一天晚上我在单位加班，探头去望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晃动，定睛一看是单位前不久才退休的周大哥。我招呼周大哥进办公室来坐一坐，他告诉我，不用了，“我就是来单位大门外走一走，心里才觉得踏实”。

这些年，我才发现以前对单位的理解，存在着狭隘的心思，存在着格局不大的小家子气。直到有一天站上高楼，我才发现，同事们身体的漫漫气流、精神的悠悠气场，在这幢不起眼的小楼里一直散发着，融入了我的生命，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

(作者系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