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黛 君心若湖

版次:010    作者:来源:    2023年06月16日

黛湖美景

□程华

湖是安静的。它是天空之镜,是大地的眼。

湖是辽阔的,无论多小。它容纳日月星辰风霜雨雪,容纳大地上所有故事。它自己也长成了故事。

西湖、抚仙湖、茶卡盐湖、亚丁五色海、德国滴滴湖、帕劳水母湖……这半生亲近过太多的湖,才懂得湖的气质千差万别:或大气或妩媚,或厚重或灵秀,或拙朴或精致。万水千山走过,记忆的扇区里总有些数据被覆盖、删除,也有些会沉淀、留存,最终融入大脑,成为身体乃至精神的一部分。比如,缙云山下的黛湖。

那是一处被天光云影模糊了梦幻与现实之界的幽境,一轴被鸟鸣、花香与松枝的清气搅碎了波光的画卷。说起黛湖,有那么几个人一定不能绕过。如果按光阴流逝的纵线,我想,首先提起的一定是李商隐。他赋予黛湖最初的朦胧诗意与凄美底色。

时光回溯到一千多年前那个秋。诗人李商隐黯然入川。宦海浮沉、时局纷乱,多年仕途坎坷令他心灰意冷。屋漏偏逢连夜雨,琴瑟和鸣十二载的爱妻又抱病不治。郁郁的他只能应邀赴四川履职。官位虽低,但被命运一再暴击的他已无力抗争。

李商隐一生有诗歌数百首传世。早年丧父、家境困顿,诗人性情中的忧郁、善感化为笔下的细腻、婉丽,尤其爱情诗和无题诗充满对身世和时世的悲戚,读来别有一种凄伤的感染力。

冷雨时节,中年诗人漫游至重庆。踯躅于山水古寺,雨丝淅沥更添恓惶。独嚼客居异乡的孤清,一首悱恻的《夜雨寄北》如清泪汩汩流淌: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几年后,满“心”疮痍的他辞官回到河南故乡,不久后郁郁而终。蜀地,成为他仕途的最后一站,也是四十五年人生的尾端。晚唐诗人的生命如流星灭逝,而不朽诗作《夜雨寄北》闪耀于岁月的苍穹,也激发着史学者与诗歌研究者一再探究:黛湖,真是那个勾起他一腔愁绪的“秋池”吗?

尽管商榷与论证从未消停,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有些史实有据可考,如缙云山古时叫巴山,自南北朝以来即是文人雅士青睐的名山胜景。人生海海,尘世茫茫,穿越千年去清晰循考一个人的足印又有几人?无情世界里,满腔抱负无法实现,一生深情无所归依,除了诗歌,还有什么能慰藉诗人枯竭的心灵,还有什么能安放漂泊的灵魂?

罢了。让历史归历史,诗歌归诗歌吧。人们只需懂得就好……

如果说诗人李商隐只留下惆怅而模糊的背影,那么作为北碚重要开拓者的卢作孚身上,则浓缩了几个时代的厚重与悲壮底色。

卢作孚非诗人,但终其一生书写鸿篇巨著:在北碚人记忆中,他是一手将贫穷农村打造出现代化雏形的“北碚之父”;在重庆人乃至中国人心中,他是“民国传奇”“一代船王”;毛泽东褒赞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万万不可忘记的人”。

出生于合川一个贫穷家庭的卢作孚,小学毕业即辍学,但志存高远的他坚持自学成材并逆袭成文化人。这已足够励志,但不过是他人生的序章。在教育救国的理想破灭后,决心走实业救国之路的他于乱世中创办了民生轮船公司。那年,他三十二岁。凭一条七十吨小客轮起家,他麾下的民生公司用十几年时间崛起成为川江航运业巨头。

如同大鹏扶摇两翼奋张,卢作孚的经济实业与社会事业几乎同时起飞:一边是川江航运版图急速扩充,一边是他应邀出任北碚峡防局局长。民国时期的北碚,僻远穷困、盗匪横行,世代活在群山褶皱里的人们,望不见山外世界,更望不见光明与希望。卢作孚在偏处西南一隅的北碚投入时间、心力和财力,誓要打破千百年峡谷意识的桎梏,让现代文明之光照进这片苦寒之地。短短二十余年,他以交通建设为先导、以产业建设为重点、以乡村城镇化带动文教事业的乡村建设实践,使北碚奇迹般地有了原煤、棉纺、化工等十多个工业门类,有了中国西部最大的现代化采煤和棉纺织联合企业,有了法国梧桐、公园、体育场、图书馆,有了铁路、公路、学校、医院、科学院……一个原本民生凋敝的小乡场,渐渐出落成拥有十多万人口具有现代化雏形的花园小城。

卢作孚爱极了这片青山秀水。他要保护好它,让它造福于普罗大众。就任伊始,他便发布题为《建修嘉陵江温泉峡温泉公园募捐启》的公告:“嘉陵山水,自昔称美。江入三峡,乃极变幻之奇。群山奔赴,各拥形势,中多古刹,若禅岩、若缙云、若温泉,风景均幽……”他将缙云山下的古温泉寺改建成中国最早的温泉公园,让它容光焕发笑迎天下人,包括劳苦平民。几年后游历至此的田汉大赞,“似觉唐代画家嘉陵三百里画卷重展眼帘”。就在筹建北泉公园时,只是一片“山塘大湾”的黛湖进入了卢作孚的视线。这三面翠屏簇拥的小湖清可见底、幽绿醉人,四周林木森森、修竹茂密,既有“水如碧玉山如黛”之秀雅,又有“云在青天月在松”的朗阔。他想在此跨谷截流筑坝,让人们泛舟垂钓,又能供病人疗养。

在卢作孚亲自组织和运筹下,几年后重庆第一座重力坝水库竣工。水域扩大加深后的黛湖,变成湖面面积近三十亩、蓄水量十二万立方的深山明珠。由书法家题写的“黛湖”二字,拓在碑上立于湖畔,古朴厚重、拙而灵动的字体,与黛湖的气韵浑然天成。

与黛湖之变几乎同时演进的,是民生公司陆续统一川江航运,迫使外国航运势力退出长江上游。到1937年,一路高歌猛进的民生公司壮大成为中国最大的民族航运企业。

就在卢作孚的两大事业如日中天之际,1938年日寇进逼,武汉失守。卢作孚临危受命坐镇宜昌,指挥民生公司船队鏖战四十天,将关乎国家民族存亡的川军将士和武器弹药运往前线,将东部地区的大批知识精英和难民撤运到后方。他拼上倾注多年心血的船队,保存了中国民族工业、教育文化事业的命脉,为日后抗战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卢作孚曾说“应作有血性有肝胆的男儿”“于值得牺牲时不惜牺牲”。他做到了。

一个人造福一座城,一座城铭记这个人。老北碚人口口相传,那时穷孩子们第一次吃到了番茄、香蕉;他从沪上带回的几十棵法国梧桐树幼苗,一直开枝散叶青翠在碚城的街巷;当年让外县人眼热的北碚平民公园,如今变成了更大更美的北碚公园……一山一水有他,一草一木有他,一砖一瓦都有他。

光阴弹指,北碚蝶变。当现代著名诗人、“北碚女儿”傅天琳被这片灵秀之湖所打动,被北碚的巨变所震撼,一首《我的北碚》自笔下喷涌而出——

我带着一座花园在飞奔/我磅礴的相思/早已交给雨的手指抹绿崇山峻岭/我一刻也没有停下的笔/奋力追赶你的桥梁,道路,古镇,新区/吸入你水一样源远流长的文化和精神/放眼我的北碚/万象更新如孔雀频频开屏……

卢作孚曾挥毫写下心愿:愿人人皆为园艺家,将世界造成花园一样。而今北碚已成一座大花园,黛湖就是花园里一颗明珠。先生,您若有灵,定当欣慰吧?

没见过李商隐的黛湖,没见过卢作孚的黛湖。但我直觉,黛湖定会永久置顶于自己的记忆库里。

果然,是我想象中仙境般的存在。

秋冬时节,轻雾氤漫,给黛湖平添一抹神秘仙气。远眺,山峦含烟、湖面朗净;近看,碧水深澈、绿藻摇曳,与大片青山绿树的倒影融为一体,似在掩映深不可见的光阴之谜。清风微凉,吹皱一池秋水,让人难分水与岸,真与幻。

一泓碧水,潋滟于缙云山下。难怪黛湖总与诗人结缘。不知是黛湖天生的诗意照亮了诗人,还是诗人心中的诗意点化了黛湖?

一侧是苍翠山林,一侧是幽绿湖水。山水相接处,一条铺满松针的小径朝着幽深处蜿蜒去。徜徉于湖畔,肺叶在松香的清气中缓缓舒展。“噗”,一枚沾着湿露的松果从天而降敲了我一记。是哪只小松鼠恶作剧吧?环顾四周苍幽满目,哪见那调皮家伙。一路堪称发现之旅:我发现红叶石楠与红锦木在互相媲美。我偷听了菖蒲与蒲苇的悄悄话。各色花木三三两两参差错落,有缙云黄芩、枫杨、缙云甜茶、缙云槭,还有长着大众脸但镜头感爆表的狼尾草……一棵皂荚树正显摆褐色细枝上成串扁豆似的荚果,忽然一只黄腹小鸟冒冒失失飞蹿而起,惊得两只暗红夹金斑的蝴蝶颤巍巍扇动翅膀以示不满。

有鱼。鱼在绿藻丛中悠游,在幽绿、浅绿、苍绿的倒影间捉迷藏,不时“哗啦啦”来个鱼跃,溅起繁星般的细碎水花。它们嘚瑟,它们不怕人。为什么要怕人呢?这里所有生灵都能享受来自人类的悉心呵护,谁也不得冒犯它们。

黛湖是幸运的。古今文人雅士赋予它诗的灵气,近现代有识之士慧眼发掘又让它脱颖于岁月的混沌包浆。但黛湖的过往并非一帆风顺,它也有过创痛。自黛湖扩建之后八十年里,没有人为它清淤,大量淤泥淤积,一湖碧水渐渐浑浊。又曾几何时,一泓湖光山色被大小逐利的经营者切割得支离破碎,人来车往,脏、乱、喧嚣,令黛湖如同明眸失去了神采。

黛湖在哭泣,黛湖即将不黛。

黛湖的伤揪痛了一座城,最终也唤醒了一座城。四年前,北碚决心以环境保护、生态发展为契机,还黛湖以清、还黛湖以绿、还黛湖以勃勃生机。清湖一个多月,清除掉3600立方米淤泥。接着拆掉1500平方米违建,再接着是成规模生态搬迁、大面积覆土复绿……终于,温婉、澄净的黛湖,传说中被“巴山夜雨”沁润千年的黛湖,俏生生水灵灵神清气爽的黛湖又回来了……

岁月无情湮没万物,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岁月也网开一面留下许多,比如诗,比如爱,比如美。难怪,傅天琳站在湖畔一声轻叹,一首《黛湖》叹尽了黛湖的前世今生——

远离尘埃的湖水/再小也是令人尊敬的/再小,也无法测量出幽深的/幽深的,从巴山夜雨/一路深深深过来的意境/你湖畔那棵木姜子/枝条一晃就是八百年一千年/几个朝代/轰隆隆列队走进的/不过就是你鬓边一朵花的一生……

黛湖,我已乘着诗歌抵达它的昨日。年华似水,人间事逝如风烟,今生我不再与它擦肩而过。

但此刻,我还是悄然离开,只为不惊扰它的幽梦。就让那千堆夜色,那万古沧桑/全都融化于黛/融化于湖/融化于你平和、匀称的呼吸之中……

(作者工作单位:重庆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