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信如晤

父亲去世后, 我给他写了34年信

版次:004    作者:来源:    2023年06月17日

年轻时的江敉夫妇

江瀛渊怀念父母

6月12日,江瀛渊结束了新疆长途旅行回到重庆。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泡一壶茶,端坐在父母照片前,对着他们慈爱的笑脸,在茶香氤氲中,讲述路上的趣闻。

跟他们“隔空”对话、写信的习惯,他已经保持了多年。

父亲节前夕,82岁的江瀛渊深情回忆起自己的父亲——这是一位杰出的父亲,抗战时期著名版画家、漫画家江敉;这又是一位普通的父亲,跟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样。

江瀛渊对父亲的爱和思念,即使是在他逝世34年后愈久弥深:“他一生都在教我如何做人,我这一辈子啊,很骄傲能成为父亲的儿子……”

童年:父亲教我说谢谢

1951年的夏天,我不到十岁,头发有些长了,妈妈为我找来一位走街串巷的理发匠。我端张凳子往门口院坝一坐,让师傅理发。

理完发后,我掏出包里的几分钱付给师傅,凳子一提就往家里走。

正好母亲看到,连忙叫住了我:“你怎么就这么走了,连谢谢也不说吗?”我不以为然,丢下一句“谢谢”,头也没回。

没想到,这么一件“小事”,被父亲知道了。没等到吃饭时间,就被父亲喊到卧室。

他一脸严肃地质问我:“你自己说,刚才理发这件事有没有做好?”我咕哝着:“之前没有谢谢师傅,后来补上了……”

父亲见我全然并无悔意,脸上的表情更严肃了:“你那样可以称之为谢谢吗?你既没有转过身,又没看着人家道谢。我感觉啊,这句‘谢谢’比不说谢谢还要恶劣!你这样传达的是看不起人家,不尊重人家的信息!”

父亲看着我继续讲:“你要知道,钱是劳动报酬,但这个钱人家是可以不挣的。别人付出劳动,也付出了感情。这份感情不是用钱可以酬谢的,而是用真心相待,从心底感恩别人的付出!”

“在说谢谢时,必须发自内心,要看着人家的眼睛说!”童年从父亲那里得到的这句话,我记了70多年。长大后,一直很喜欢跟人说“谢谢”,而且是认真地看着人家的眼睛说的——跟父亲嘱咐我的一样。

父亲教会我的,是一声微不足道的“谢谢”,更是做人的尊严。尊重别人,其实就是尊重自己。

少年:父亲教我写好“人格文章”

1958年,我考入育才中学高中部。当时100个人当中大概只有10人能考上,报纸上是会发榜广而告之的。

我那时可以说是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走路感觉轻盈了许多,似乎连风的气息都是甜的!

回家后,父亲喊我去他的工作室——其实也就是客厅一角,他平日里创作的空间。我们兄妹几个对他一直非常敬畏,不敢轻易闯入。之前他找我谈话,我从来都是站着。那天我记得清楚,他第一次喊我坐下来。

父亲平静、和蔼地看着我,我俩视线在同一个高度上。“瀛渊,你读高中了,论文化水平,你已经比我高了。”父亲虽然当时是大学教授,但由于时代原因,他以前只念过初中一年级,14岁就当了童工,本事全靠自学。

半个多世纪后,我依然记得那天父亲问我的问题:“在我看来,现在你已经算成人了。你跟我讲一讲,对人生有什么想法?”父亲的神情和语气很平和,但听得出是非常认真地在问,他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哎,十多岁的少年哪里想过这个,之前都只顾着玩!我脑海里飞速运转,想着平日里母亲跟子女们说过:你们在外面,绝不让人家骂,这是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于是脱口而出:我只要活着,就绝不给您丢脸!我要努力读书,考好成绩,上好的大学,争取留校当老师,跟父亲一样教书育人!”

父亲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沉吟片刻,“你讲的都没错,但遗漏了最重要的一点。”他顿了顿,“无论以后你做什么事情,第一必须是做人,要把人做好。”

这时,父亲打开抽屉,拿出一支关勒铭钢笔和一叠稿笺纸,说作为“成人礼”送给我。

我看到金笔眼睛都发亮了,第一个念头就是拿到学校可以好好炫耀一下!

父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支笔是很珍贵,但珍贵之处不是在于它本身的价值,而是你要拿着它写好人格文章。人活一辈子,就要写好一辈子的人格文章!”

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说,摇尾乞怜算什么?”然后告诉我,狗才会摇尾乞怜,人如果这样,就丧失了人格,只有“狗格”。

父亲是在跟我讲做人的原则啊!要堂堂正正,自立自强,不引人同情,不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接着他又问,“好吃懒做算什么?”我这下知道了,赶紧答道:“猪才会好吃懒做,人如果这样,就丧失了人格,只有‘猪格’!”父亲满意地点点头。

这是他给我上的一课:人这辈子,得写好一辈子人格文章,端端正正,字字如格。

后来我自然也没有拿着笔去炫耀,而是慢慢琢磨这几句话,记了一辈子。

成年:我入仕途父亲赠画鞭策

上世纪80年代初期,组织上找我谈话,让我担任九龙坡区文化教育局副局长。心里难免激动,觉得这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总算没有给父母丢脸!于是赶回家报喜。

见父母都在客厅,我清清嗓子,喜形于色,“有件事向你们汇报,儿子马上就要成为领导干部了!”父亲听到后却完全不动声色,只淡淡说了一句“好好工作”,继续跟我妈妈聊天,把我“晾”到一边。没有得到他的祝贺,我有些失望地赶回单位上班。

周末我回到家,只见客厅里挂了一幅父亲新画的作品。画面色彩干净,几匹绿叶抽出,点缀着几朵雅致的野花。

父亲见我驻足画前欣赏,便说:“这画喜欢吗?送给你。”这时我看清了画上还题有一首打油诗:“秉性不爱脂粉色,秃笔无缘画牡丹。天涯何处无芳草,野花点点别有情。”

我顿时明白了父亲的用意:这本就是专门为我而画的——不管做到什么工作,什么职务,先要好好做人,否则德不配位。

过了几周父亲又送我一幅画,画的是猴子演猴戏,同样附了一首打油诗:“锣声引出状元郎,紫带乌纱大红袍,胡羊全充御赐马,可惜心中少文章。”

我恍然大悟,这是父亲在提醒我,时刻牢记,切勿得意忘形。凡事要凭自己的真本事,永远不要忘记提升自己。

临终:父亲给我上了最后一课

父亲去世前创作的最后一块版画作品,是一本长了翅膀的书籍,这是告诫青少年们要多读书。书籍就像翅膀,读书能让人飞得更高、飞得更远。

他在病中艰难创作时的一张照片,现在依然摆在我的床头。他的脸庞已明显肿了一圈,但眼神却依然坚定。

1989年秋天,他让我买了一些蛋糕,送给医生护士们。这时,病痛让他连翻身都翻不过来。他让我从枕头下帮他摸出笔和本子,手抖着开始作画。然而手抖得厉害,他画的画、写的字,都已经辨不出是什么了。

父亲吃力地解释,画的都是普通的蔬菜,有大白菜、海椒、胡萝卜,写的字则是“朱门酒肉臭,柴门菜更香”。

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之际,他还跟我上了最后一课:“我看过太多官场的腐败,你记住一定要保持廉洁。我们家是普通老百姓家庭,你是普通老百姓的儿子。吃菜比吃肉更香……”

对话:父亲是我力量的源泉

父亲去世34年了,却感觉他依然活在我的心中,只是从有形变成了无形,反而处处都在。

在客厅的一个角落,我布置出一个跟父母对话的空间。“纪念角”里的每一件跟他们有关的物品和照片,都是我一手置办。是的,我会跟父母对话,给他们写信。

在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当我觉得自己做对了一些事,如同他们嘱咐的那样,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做事;最近学习了什么,有哪些收获;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纠结不知怎么办时,我都会通过话语或文字告诉他们。

这是一个有鲜花的角落,有他们的身影,有我深沉的思念。我说的这些话,他们一定会听得到。

父亲去世34年了。然而每次想到父亲,如同他还站在眼前,颔首微笑。

父亲是一个幽默的人。他给每位家庭成员都画过画像。给我小时候画的却是哭唧唧的样子——嗯,这是他在笑话我呢,他最见不得男孩子哭鼻子了。

父亲是一个正派的人。1948年,国民党特务请他去“喝咖啡”,因为惧怕他画的大量漫画揭露腐败,想重金收买他时,被严词拒绝。

父亲是一个忙碌的人。他生平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创作上,两个板凳拼起来就是画桌。

父亲给我的不仅仅是生命,更是做人的灵魂。他给我上的所有课,都让我在人格当中具备他们留下来的特质。

这几天,我又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儿子虽年过八旬,纵然已白发苍苍,在做人上不敢有丝毫懈怠,一定会追寻真理,绝不人云亦云。始终做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独立人格和意志的人。

如此迎向未来的人生。据上游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