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华

2020年1月5日，南岸区公安分局南滨路派出所。

一个五十来岁小老板模样的男人神秘兮兮地跑来，说他认识一个自称“李少将”的，手里有枪。“他说他和国务院、军委都有交道，可我看他不像军人。你们得查查！”

民警林建星忙了一上午，刚吃完饭，一听，神经又绷紧了，赶紧坐下要问笔录。

对方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怕遭打击报复！”四顾一番，才下定决心似地凑近来：“这样吧，他公司就在‘七星’酒店，我带你们去！”

林建星马上与同事赵艳杰和两个辅警，带了小老板一起赶往“七星”。刚到酒店楼下，车门一开，小老板撒腿就跑，一溜烟没了影，丢下林建星几个面面相觑。

酒店租下半层楼 布置得像机关单位

林建星迅速反应过来，操起对讲机向所里和分局作了汇报，随后四个人直奔小老板所指的楼层而去。既然说有枪那就不是小事，怎么也得查个水落石出！

那家公司装潢豪华。能在五星级酒店租下半层楼，想必实力不可小觑。员工说他们专给首都各部委特供名酒，但林建星感觉不伦不类：卖酒就卖酒吧，布置得倒跟国家机关似的，桌上摆着国旗、军旗，墙上照片多与“军方”有关，员工居然身着军绿色大衣、衬衫、裤子、皮鞋……

“你们军装从哪来的？”“我们老板发的。”“谁是老板？”

可能被走廊里的动静惊动了，一间大办公室里，一个端坐于真皮沙发上的男人抬头直视几个不速之客：“什么事？”男人五十多岁，板寸头，浓眉隆鼻，眼神平静中挟一股冷冽之气。

眼神对碰间，林建星心里闪过一丝犹疑：会不会真是军官？转念一想，哪个军官会在这里做商贸？“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国。”

“他们身上军装从哪来的？”

“哪来的？当然是我发的。”李国淡淡一笑。

“你有权力发军装给他们？”

“我是少将。”

“哪部分的少将？”

“这个你不用管，也管不着。我们是特殊部队，懂吗？”

“就问你哪个部队的？”

“这是机密，不能说。”

“对，军事机密，不能说！”旁边一个穿军大衣的小喽啰附和。

“你叫啥名字呢？”

“黎军。”年轻“军人”脖子一梗。

黎军？林建星暗想，你倒是自己凑来了啊。适才小老板提到这个名字，说黎军向包括他在内的江西老乡借债上百万。

此时李国的手机响了，铃声居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等他接完电话，林建星发话了：“有

群众报警说怀疑你们冒充军人，我们依法前来展开调查。你既然说是部队领导，那就请跟我们去所里配合调查。还有你，黎军。”

林建星留了一手，只字未提“枪”字。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李国和黎军的反应以随时做好应变准备。

李国倒很笃定：“行啊，那就去一趟吧。不过，我们是刚成立的秘密部队，你查不到的。这个讲了你们也不懂。”他披上“军大衣”，动作极有派头。

一路无话。回到所里，李国仍旧端着架势。

这气场倒真像个大“首长”嘛。所长冉剑平一脸啼笑皆非摇摇头。

很快，重庆警备区明确答复：“没有这样一支秘密部队，绝不可能有。”

所里决定各个击破。先突审黎军。

“你确实是军人？”林建星翻看黎军的“军官证”，“中国人民解放军特种部队营长——看不出你年纪轻轻就是营长呢？”

“当然！”

“你到底哪个部门的？”

“我们部门才成立，归军委直管，涉密。懂不懂？”黎军的傲慢与李国不同，李国有种不怒自威的老到，而黎军则显得色厉内荏。

“你们那啥部门，已经军方核实根本不存在。你怎么解释？”

黎军愣了愣，嚣张的眼神开始游移。到晚上11点多，他实在绷不住了，“那个，军官证，是李少将卖给我的……”

铁板一块，就此敲开了一个口子。

另一边僵持到凌晨两点，“李少将”也被拿下，“呃，黎军那本军官证，是我找‘张中将’买的。”

凌晨4点，在“李少将”家中，几个民警瞠目结舌：四室一厅里堆满各色军装、部队标志、徽章、军车牌照，搜出来铺满一地。逐一指认、清点、拍照、办理扣押手续，忙到早上7点多还没完。各个角落搜过了，两个保险柜打开了，连枪支的影子都没找到。

“枪呢？”

“李少将”脸一红，“哪有枪哦，没枪。”

“你手机里的枪支照片是怎么回事？”

“呃……提虚劲（方言：即炫耀）的，我从网上下载的枪支图片。”

“你持枪的视频又怎么回事？”

“我，我专门在一家射击俱乐部摆了造型让人录的。也是提虚劲的。不信你们查嘛……”

“这么热衷提虚劲？”林建星几个差点笑起来。

“这样人家就相信我是军官，就可以卖出更多军官证和军牌了……”

邂逅寻宝“中将”

商人变身“少将”

李国早年从渝东南农村外出闯世界，虽说只有初中文化，但脑子灵光能说会道，搞装修、做中介、卖燃气，啥赚钱做啥，也攒下几百万家产，娶了老婆生了俩娃，大的已经工作，小的就读初中。后来开公司经营白酒，由老婆担任法人，日子还算不错。

他的人生开始偏轨是在2014年。其时他在四川做燃气工程时结识了俩“大人物”，一个姓贾，一个姓钱，自称是部队中将。俩“中将”那谈吐那派头那身军装，着实唬住了小包工头李国。“贾中将”“钱中将”一脸凝重地透露，国民党败逃前在深山老林里藏了数不清的钞票和金银珠宝，民间多年寻而未得。“一旦找到可就几辈子享用不尽。我们军方就是要帮助民间力量去寻宝。我们通过严格秘密考察，确

定你可靠才告诉你这个绝密信息。要寻宝就得先投资，当然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

“几辈子享用不尽”这话掐中了李国的脉。俩“中将”又说，为便于开展工作，你得有个军人身份。凭我们在京城的人脉，帮你办军官证发军装没问题，费用得你自己出。“我们做事是讲原则的！一旦找到宝藏，首先上交部分给国家，余下才能归己。那可不是小数目，很可能上亿！”

回渝后，被彻底洗脑的李国决定成为“少将”。他源源不断向俩“中将”提供“寻宝”经费，几年间上百万积蓄倒腾了出去。他开始向亲友和生意伙伴积极推销“军官证”，至于证件的真伪，他不问也懒得问，他只关心两件事：多卖证就能得到“上司”器重，将来“寻宝”成功，就能分到比别人更大的蛋糕。

一些没啥文化也缺乏辨别力的中老年人动了心。于是什么“联合国部队”“解放军特种部队”证件纷纷出炉，军官证从几千到两万一个，军车牌照从两三万到五万一块。他收了钱然后把车牌拍照发给对方，并不容置疑地告知：“部队已成立但尚未公开，现处于保密阶段。牌照由我暂管，一旦公布马上上牌。”

谎话重复千百遍，连骗子自己都陶醉于“这就是事实”的迷幻感。无论着装、言谈、举止，李国越来越“入戏”，而他的做派又让不明真相的人敬佩得五体投地——看，人家说话多硬气，连骂人那口气都像极了“首长”啊！

其实卖证的钱大多交给了两个“中将”，“李少将”获利不多。但他坚信自己是除了金钱还有精神追求的人，终于圆了年少时的“军官”梦。在他扭曲的心目中，当上军官就能一呼百应，走哪都威风八面，谁也不敢忤逆。他不时组织员工包括购证者搞搞军训，他身着“少将”军装背着手在旁监督，眼神严厉让人们噤若寒蝉。

啊，一切圆满，自己简直是人生赢家。

一桩离奇案件

窥见世间百态

2017年、2018年，“贾中将”“钱中将”相继死于交通事故。“上家”没了，货源断了，投资的钱打了水漂。不过“李少将”没沮丧多久，2019年5月做生意时又认识了“张中将”，对方在“寻宝”问题上的“真知灼见”令“李少将”相见恨晚，于是两人迅速组成“发财”路上新搭档。

又一轮“寻宝”“卖证”的大戏上演。“李少将”前后给了“张中将”“寻宝”投资一百多万，又陆续从“张中将”手中购买一批军官证，其中一个“营长”证件给了自己的司机。出门坐个车都由营级干部开车，多气派。做骗子做成了习惯，他一头栽进去出不来也不愿出来了。他甚至相信自己真的就是个军官。

林建星和几个民警马上赶去“张中将”住处，人已溜得无影无踪。后来“张中将”在陕西被当地警察抓住，一查，有前科，诈骗，再后来就地判了。而死了的“贾中将”“钱中将”呢，经查就是俩农民。

从案发、立案、侦查到移送检察院，林建星他们足足忙了五个月。为查清“李少将”到底骗了多少人收了多少钱，他们四处联系那些被骗者，笔录做了几大摞，卷宗订了几大本。看证件照片多是些年轻人，一问，对方一头雾水，不知道啊，我没办啊！随后恍然，哦，肯定是我爸妈给办的！花钱就能当军官？也就他们这点见识才上当……

接着联系上他们的爸妈，不少人的反应让林建星彻底无语。

——我是想吧，花点小钱就能给娃挣个军人身份，多有面子，多划算！啊假的？那算我倒霉好了，反正就这点钱嘛，算了算了我输得起，笔录就不来做了吧！

——啊？“李少将”是假的？咋会呢，他看着真的像军人啊。我为啥买证？他是那个名酒的全国总代理嘛，我出几千块就当塞个红包，他一高兴不就把地区代理权给我了？我那娃不争气大学考不上，万一真当上军官那不就赚了？

（嫌疑人皆为化名）

（作者单位：重庆市公安局督察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