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

版次:007    2023年06月29日

□黎强

那时,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亲的工资加在一起才50多元,还要赡养双方的老人,恰逢我们三弟兄又是吃长饭的年龄,温饱都顾不上,哪有钱给娃儿买课外读物哟。我从小就偏爱读书,学校发的教科书早已不能满足我对知识的渴求了。于是,为了圆自己的读书梦,我经常利用星期日去垃圾场拣破铜烂铁卖,几分钱的收入,均被我拿去买当时十分便宜的《中华活页文选》,一分钱一页,正反面都是人工钢板刻印的红色字体,登载诸如《岳阳楼记》《捕蛇者说》《黔之驴》《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卖油翁》之类的古文。许多年后搬家时,我整理出来的活页资料足有近半米高。

一个炎夏的午后,见母亲正午休,我抽空溜出去,目标直达老县城唯一的大什字新华书店。由于没钱,照例只看不买,过过书瘾。无意间,我看见书架上摆了一本新书,书名叫《伟大的历程》,是记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在战争年代中的丰功伟绩的传记体书籍。

我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把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书香在鼻翼下氤氲,真的是爱不释手。一看书价,一元二角。在当时那个年代,一元二角钱对我等娃儿,简直就是不菲的价格。营业员阿姨见我踌躇着,料定我买不起,便好言劝我走了。

回家的路上,我的眼前始终浮现着新书的影子:战争年代、革命故事……多么神圣,多么崇高,多么吸引我啊。

带着一种无比的失落感,我不知不觉到了家,颓然地躺在凉椅上,老是惦记着书店橱柜里的新书,书香的味道久久萦回。这时,午休得迷迷糊糊的母亲翻身的响动把我的目光牵了过去,我不经意间瞥见了母亲裤子表包(那个年代的手表是奢侈品,因此裤子几乎都有表包,专门用于放置手表,故名表包)抻出一张叠着的两元纸币,我开始动歪脑筋。

我蹑手蹑脚靠近母亲,用颤抖的一只手的食指中指并用,悄悄从母亲表包里“夹”走了,风一样跑向书店.购买了新书之后,又风一样跑回来。一个人躲在闷热的阁楼上,任凭汗水流淌也顾不上擦,捧着新书忘情地阅读起来,进入了书中的故事情节中,全然忘记了偷钱时的胆怯、恐惧和羞愧。

俗话说“穷人的虱子都是有数的”,何况是丢了维持日常开支的钱。那时的两元钱,是一家子人几天的菜钱。经不住盘问,我支支吾吾又撒了另外一个谎,说,钱被买冰棍儿吃了。但我的谎不能自圆其说,那时最贵的牛奶冰棍儿才八分一支,一个小娃儿哪里可能一口气吃掉十几只?可想而知,我的偷钱行为加上撒谎行径,更加触怒了一贯省吃俭用、教育娃儿要诚实的母亲,她哪里能够容忍自己的娃儿有小偷小摸和撒谎的坏毛病、坏习惯。怒火中烧的母亲不问青红皂白,用一截以前川江船工拉纤的纤藤,劈头盖脸地狠狠教训了我一顿。终于,被打得血痕斑斑的我“招供”了。忍着疼痛,从阁楼的夹缝处拿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新书,向母亲坦白交代了偷钱的原因,并将剩余的八毛钱双手递给了余怒未消的母亲。

母亲一怔,看看新书,再看看手臂上、腿肚子上印着丝丝血痕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我,她彻底明白了我偷钱的目的只是买书,这么大热的天气也没有用剩余的钱买支冰棍儿吃,在小小娃儿的心中,书是第一位的。母亲怔怔地一言不发,足足蒙了近一二十秒。

突然,母亲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一样,丢掉纤藤,一把把我紧紧地搂在胸前,不停抚摩着我的头发,又抓来一团药棉为我擦去殷殷渗出的血斑,哭得比我还伤心。嘴上一直不停念叨:“还疼不疼?还疼不疼?要买课外书籍,咋不先给妈妈讲嘛……”像自责,又像后悔。

自那以后,在每月发工资的那天,母亲都会固定给我2元钱,专门用于买书、看书。小时候,啥子都不太懂,只是晓得在我接过钱的时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又可以去新华书店选购我喜欢的新书了。还可以在周末的下午,去街上的小人书书摊,花1分、2分,看《黄继光》《董存瑞》《麦贤得》《草原英雄小姐妹》《狼牙山五壮士》《战上海》等连环画。

很多很多年之后,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为了给我买书看书的零花钱,父亲把本来就抽的廉价劣质烟一降再降,自己去买街头烟贩手中的“水烟”,一大包才一角八分钱,回家来做自卷烟对付着抽。

母亲说得很随意很淡定,我却听得鼻翼酸酸的……

我的少年书香,温馨而芬芳,从未远去。

(作者系重庆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