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06月30日
□朱孝才
1979年,国家恢复高考两年了。这年的高考实行大中专分开考试分别录取。我没听父母劝告报考十拿九稳的中专,冒险报考大专,结果以四分之差落榜。父亲气得吐血,甩一把锄头让我上山开荒,让我真真切切体验到“修地球”的苦楚后才把我送到原四川省万县高粱中学复读。
读书苦,读住读更苦。一年复读下来,16岁的我俨然是一个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足九十斤、视力不到一点零、严重营养不良的乡下少年。
高考前“五一节”晚上,学校操场放了场露天电影,片子是峨眉电影制片厂最新拍摄的故事片《神圣的使命》。从第一幕主人公王公伯穿着上白下蓝的警服,站立在船头乘风破浪扑面而来的那一刹那,我就被雷轰电击般打倒了。后面的剧情发展我一点都没记住,脑子里只反反复复反问自己一句话:可不可以去考公安学校?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
“不可以!”从老师到要好的同学那里我得到一致的回答。父亲更是火冒三丈。
没错,公安学校的招生简章说得明明白白:报考学生须年满十八岁,男生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五十公斤,视力一点零以上,无疤痕、扁平足等等之类。“你的条件符合这头哪一条哪一款?”父亲气急败坏,怒不可遏。
父亲生气是有硬道理的。高考刚恢复那几年,每年的招生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尤其是农民子弟,每年的高考还意味着能不能一跃农门,端上铁饭碗吃商品粮,意义更是非同小可。像我们高粱这种小地方,别说大专,考上个中专就足以轰动十里八乡,让人眼珠子往地下掉,祖坟冒青烟了。谁都不敢轻易拿命运开玩笑的。
但我已经暗下决心。
两月后高考成绩下来,诡异的是我离大专录取线还是差了四分,但这个成绩足以上四川省任何一所除了公安学校这种有特殊限制的中专学校了。母亲开始悄悄为我准备行装,隔三岔五已经有人来送礼贺喜。可这样天大的喜事,也因为我执意要填报省公安学校而蒙上了一层阴云。不久,高粱区文干带着全区十来个幸运儿到县里填报志愿,母亲奉父亲之命押送我去县城,监督我填报除公安学校以外的一切学校。路上,我赌气和母亲拉开一段距离,任由母亲紧赶慢赶跟在我身后。我想,既然我的心已经被王公伯所激活,如果我不服从内心的召唤,等待我的无非也就一个循规蹈矩没有兴趣的未来,与其遗憾终生何不再赌上一把呢?即使输得血本无归,大不了也就回去修地球吧?
“妈!如果我不去公安学校读书,我考这个中专还有啥子意思呢?”我心一狠,闷声对母亲说。
母亲了解她儿子,所以并不劝我,只一个劲抹眼泪。
几小时后,我提笔在志愿书上从头到尾填上了“四川省公安学校中专班”。丢下笔出门,母亲还站屋外一棵黄葛树下抹泪,一树蝉声鼓噪不停。我心一颤,却不敢上前劝慰母亲。满眼是笑嘻嘻的同学和家长,母亲是这里唯一满脸愁云的人。
回家不久,陆陆续续有消息传来,志愿稳妥的同学拿到录取通知书了。村里已经传开,我填了不该填的学校上不了学了。瓜田李下,村里人从旁边大路走过都轻手轻脚、细声细语,唯恐疑心说了闲话。这样揪心的日子熬得差不多我也觉得快熬不住了,公社公安员老徐跑到我家,告诉我爸说,县公安局通知我本人第二天早上八点赶到地委二号楼,省公安厅有人等着政审。
“公安厅?政审?”在那个年代,这几个字眼无异于晴天霹雳。若干年后我都还记得那个场景:父亲带着我连夜赶到万县市,一路上一言不发,我槖槖跟在后面,大气不敢出。大热的天,父亲却袖着手颓坐在地委门口一棵高大的棕榈树下,脸色更阴郁了。我站在他身边,第一次看到父亲头上有了几根白发,从前山一样的他此时那样的矮小和无助。我后悔那个志愿了。
八点钟一到,父亲带我战战兢兢推开二号楼一间房门。屋里的景象多少有些出人意料。省厅那个政审干部是个瘦巴巴的老头儿,没穿警服,一脸和蔼。老头儿对我爸说:“老朱你先出去。”父亲愣了下,接着嗫嚅道:“同志,我以我二十多年的党性发誓,我这娃儿是个好娃儿哟!”老头儿看了眼父亲,轻轻挥了挥手。只一挥,父亲就倒退着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我和老头儿,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到。老头儿轻声问:“小朱,你成绩不错,为啥要报公安校呢?”
“我想当公安抓坏人!”我赌气一样回答。
“呃?”老头儿认真看我一眼,低声说,“你这身体条件不行啊!身高、体重、视力,还有年龄……”
“农村读书苦,饭没吃饱,等我上学校吃好了,我还要长!”我腰杆一硬说。
“呵呵!”老头儿咧嘴一笑,突然上前一步拍拍我肩膀,把我拍到门边了才说,“好嘛!回去等倒嘛!”
……
“就这两句?”
“就这两句。”
回到家,母亲祥林嫂一样向我和父亲盘问了千百回也揣摩了千百回后,最后决定认命。不能再复读了,家里拖累大供不起。父亲带我到村小认门拜师,准备下半年当代课老师,教语文。八月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在村小和几个老师有搭无搭说着话。公社邮递员来了。“请客请客!”邮递员抽出一封挂号信递给我。
“四川省公安学校!”我一眼就瞅到了信封下的七个红色大字。
艳阳高照。我手拿信封沿着田间小路向家里飞奔而去。秋日的风热烘烘地摩挲着我的脸庞,我伸展双臂如鸟雀的翅膀,轻浮而灵动;田畈两旁稻花飘香,稻芒滑过脚踝手臂痒酥酥的;周遭杂花生树,蝗虫蟋蟀狂飞乱舞,蛙鸣蝉声不绝于耳,老屋屋顶飘出几缕袅袅炊烟……
四十年警察人生坎坎坷坷,艰辛、迷茫甚至是生离死别,但因为那一场电影那一纸志愿那一次人生抉择,我终生无悔。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