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近代史上的第一炉钢 炼了整整18年!

版次:007    2023年07月01日

□张卫

解读历史,必须放到时代背景中去。

譬如炼钢,今天的重庆钢铁产能达千万吨,但当年为炼一炉钢,前辈们竟煎熬了18年!谨以此,致敬和纪念为了钢铁梦想的人们!

重庆人对钢铁的梦想自古有之。然而直到20世纪初叶,当钢铁已成为欧美国家具有头等意义的工业材料时,重庆仍仅能用土法冶炼钢铁。这种土钢只能生产农具和部分生活用品,工业及建筑所需钢材,则需从上海或国外购进。

重庆不是1891年就开埠了吗?大量的资金、商品涌入,为啥不整点洋钢或直接建洋钢厂呢?

问得轻巧,回答沉重。盖因辛亥革命后,四川成为川滇黔军阀的割据之地。重庆地处两江要津,西南唯一向东的出海大通道,便成为各派系争夺的重点,拉锯惨烈,谁还有心思办钢铁厂呢?

直到1919年,四川督军熊克武暂平内乱后,才决定筹建重庆电力炼钢厂,遂委派任鸿隽前往美国采购设备。要说这老熊呢,堪称豪杰,黄花岗起义的敢死队长,论打打杀杀,那不在话下,办钢铁厂却是外行。

为何要办?这与他的兵工梦有关:手下那么多兵,背些破杆杆,哄鬼可以,打仗可不行。于是请到任鸿隽。垫江人任鸿隽,那可是咱重庆的人杰:担任过孙中山的秘书、北京大学教授等。这老任办事靠谱。虽说他不懂炼钢,但他邀请到了自己在康乃尔大学留学时的同学周仁。周仁是学冶金的,后成为中国钢铁冶金的奠基人之一,1955年的中科院院士。这就叫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方向没错。

1919年8月,任、周二人前往美国采办:在摩尔电炉公司购得3吨电弧炉1套、2吨蒸汽锤1台、250毫米5机架小型轧钢机1套、500千瓦发电机2套及万磅材料强度试验机1台。次年夏天,设备运抵上海,不料川政又生激变,老熊失势,建厂计划搁浅。两位满怀实业救国梦想的年轻人抱憾终天,各奔东西。

要说呢,若依两人才干,建厂不成问题,可怎奈“城头变幻大王旗”?

1922年,入驻重庆的川军大佬刘湘,继续主持钢厂筹建。不料又因政局动荡,筹建遂停,一直到1931年秋,刘湘抚平四川,出任善后督办,建厂才再度重启。这一耽搁,已逾10年!很多人以为军阀都是粗鲁军人,但刘湘不是,刘湘有旧学功底,眼界开阔,知人善任,治理川政很有一套。对建钢厂,他心里有数:川军武器不能只依赖进口和汉阳造,得自己有钢,腰杆才硬。

刘湘委派杨吉辉和熊天祉组建起钢厂清理委员会。

杨是资阳人,四川陆军武备学堂炮科出身,官至少将;熊是西充人,北大学生,脾气火暴,五四运动当天,因拳打张宗祥尝过铁窗滋味,后赴法勤工俭学攻读矿冶。筹建钢厂,杨吉辉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熊天祉则认为工业能救国,必须为之竭尽全力。当其舅父、从西充跻身川军的大佬王缵绪,委任熊当田粮处长时,他竟婉拒了——当年办田粮,可是肥缺呀!

清理委员会经过两年努力,终于将荒置多年的设备整理就绪,除与发电机配套的锅炉锈蚀无法使用外,其他设备虽有缺损,但尚可修复。1934年4月1日,清理委员会改组为重庆电力炼钢厂筹备委员会,刘湘任命杨吉辉为委员长,熊天祉等8人为委员。在相关训令中,刘湘命令建厂时间为一年半,资本金暂定银币50万元。钢厂选址在嘉陵江磁器口的詹家溪,以方便水路运输。

这就是后来大家熟知的位于双碑的重庆特钢厂。

当年这里是农村,几乎无拆迁,厂区易扩大,且离重庆主城港口仅10余公里,可免遭外国军舰袭击,也易于防空。1935年8月,钢厂破土。筹委会在办公处大门外设置建厂纪念碑,碑文第一句就是:“重庆炼钢厂为西南地区一切工业之母”;又称,“四川僻处西陲,远在国防之最后线上,一切军事材料最低限度必求保障”。

是以,建钢厂与振兴兵工有重要关联。

而此时中国,年产钢仅4万吨,日本达到300万吨。这反映在军事上的差距,迫使重庆冶炼人,必须奋起直追。与钢厂配套的发电厂于当年10月开工,原从美国定购的发电机组,因发电量不足与3吨电弧炉匹配,筹委会另向德商洋行定购了1500千瓦透平发电机组1套,又定购了捷克斯柯达锅炉2台。1936年底,3吨摩尔式电弧炉安装完毕,定名为“甫澄炉”(刘湘字甫澄)。1937年5月,发电机组供电;8月,当上海淞沪会战打响之际,地处嘉陵江畔的詹家溪,在当当当的出钢钟敲响后,火红透亮的钢水倾泻而下!

现场观看的杨吉辉和熊天祉击掌相贺,泪流如雨——

为了这一天,他们奋斗了整整6年;为了这一天,重庆冶炼人煎熬了整整18年!18年啊,婴儿都长成了壮汉!个中的曲折、委屈、艰难、折腾、坚韧和负重前行,又哪是坊间对重庆人个性描述时的一个“耿直”可以囊括的。当天的试车,共冶炼碳素工具钢4炉10余吨,这是大西南有史以来第一次生产的电炉优质钢。

当天,杨吉辉给正在南京参加国防最高会议的刘湘发去电报。此时,刘湘正面对全国高级将领慷慨陈词:“抗战,四川可出兵30万,供给壮丁500万,供给粮食千万石!”会后,秘书长邓汉祥把重庆拍来的电报递给他。刘湘看后眼睛一亮,“我们的钢厂投产了,好,好,这下我们的兵工有望了!”

为了这炉钢,刘湘殚精竭虑、望穿秋水。看罢电报,他亦流下泪水。1938年1月20日,汉口万国医院,在前线督战的刘湘去世。至死,他都没能见到自己期盼多年的优质钢是啥模样!

1939年,钢厂正式更名为兵工署第24兵工厂。抗战期间,工厂不惧日机狂轰滥炸,一边扩建,一边生产。1945年,年产钢达到4459吨。新中国成立后,钢厂先后更名102厂和重庆第二钢铁厂,1978年更名为重庆特殊钢厂。特钢厂率先打破国外封锁,生产出国防急需的特殊钢材,为新中国第一颗卫星、运载火箭、军舰、战斗机、核聚变等国防科研装备,提供了大量优质钢材。

特钢厂在20世纪80年代进入辉煌期,不但生产经营红火,职工文体也活跃。特钢厂足球队参加四川省企业杯足球赛,获得冠军。

数万特钢人,都经历过那火红而值得骄傲、值得铭记的年代!

2021初夏的蓝天下,我站在原特钢厂区仍闻到了近百年前那一代冶炼人身上的汗气和芳香世间哪有啥岁月静好?所有用奋斗浇铸出的绚烂芳华是一代又一代冶炼人无悔的接力!但一切,都已远去,终归尘土,不知后世的来者能否铭记……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