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德

又一次回到故乡忠县，徘徊于东坡之上。如今的东坡不再是以前的东坡，由于城市扩张，郁郁葱葱的绿地已经被建筑占去多半，好在总还有一片绿地保留下来，证明着东坡的存在，令人欣慰。

忠州（今重庆忠县）东坡，因白居易在此种树种花而成文化圣地，影响了之后千百年的文化人，其中就包括苏轼。但你知道吗，苏轼自号“东坡居士”，竟然也与忠州东坡有关。

一

白居易笔下的东坡，草木丰茂溪流潺湲

我小时经常路过东坡。那时，离苏家梯子大约十步的道路北侧，竖着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刻两个隶体大字“东坡”，旁有跋文，是1922年忠州知事黄以镛先生所作。跋文为：“昔香山守郡，东坡种花，作诗寄兴，即今城东苏家坡是也。子瞻游忠郡，慕流风，徘徊胜地。因于元丰五年在黄州筑雪堂，自号东坡居士，所谓‘忠黄江上两东坡’也。以两贤爱重之区，宰斯土者，转茫然不觉；荒烟蔓草，抱恨为何如耶？爰书东坡二字以志其地，并使好古者得以考览焉。长宁以镛跋。”我曾无数次仰望过这块石碑，但非常遗憾的是，后来这块石碑被毁。

那时的东坡，除与苏家梯子相连的道路两侧有些民居外，整个山坡都是原生态的，草木丰茂，溪流潺湲，还能看到白居易笔下的“前有长流水，下有小平台”的景象。这里所说的长流水，也就是白居易笔下的东涧或曰东溪。东涧从东坡流下，在严颜桥外注入长江。1945年成书的《忠县志》东涧条下曰：“东涧在治城东永靖门外，四时泉声不绝，颇涉幽趣。”70多年过去了，上述景象已不复存在。

二

苏轼自号东坡，源于对忠州东坡的仰慕

东坡自从唐代忠州刺史白居易种树种花以来，已然成为一个文化圣地，影响到了之后千百年的文化人，其中最为重要的人物是北宋名人苏轼。苏轼第一次出川，就来过忠州，苏轼自号东坡，就源于他对忠州东坡的仰慕。据南宋文学家洪迈所著《容斋随笔》明确记载：“苏公谪居黄州，始自称东坡居士。详考其意，盖专慕白乐天而然。白公有《东坡种花》二诗云：持钱买花树，城东坡上栽。又云：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又有《别东坡花树》诗云：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皆为忠州刺史时所作也。苏公在黄，正与白公忠州相似，因忆苏诗，如《赠李道士》云：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赠善相程杰》云：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送程懿叔》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入侍迩英云：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而跋曰：乐天自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旋以主客郎中知制诰，遂拜中书舍人。某虽不敢自比，然谪居黄州，起知文登，召为仪曹，遂忝侍从。出处老少，大略相似，庶几复享晩节闲适之乐。《去杭州》云：出处依稀似乐天，敢将衰朽较前贤。序曰：平生自觉出处老少粗似乐天。则公之所以景仰者，不止一再言之，非东坡之名偶尔暗合也。”

这段引证烦琐的文字最有分量的内容是“苏公谪居黄州，始自称东坡居士。详考其意，盖专慕白乐天而然……非东坡之名偶尔暗合也”。用现在流行的网络语言来表述，这就是实锤。

洪迈的《容斋随笔》是学界公认的严谨之作，其文献价值很高，可信度亦很高。洪迈离苏轼生活的时代很近，苏轼去世于1101年，洪迈生于公元1123年，中间只隔22年，洪迈写作《容斋随笔》时所获取的信息应该是有可靠出处的，迄今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推翻他的观点。

另一条和洪迈的观点互为印证的重要资料，是稍晚的周必大《二老堂诗话》之《东坡立名》，其文曰：“白乐天为忠州刺史，有东坡种花二诗。又有步东坡诗云：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本朝苏文忠公不轻许可，独敬爱乐天，屡形诗篇。盖其文章皆主辞达，而忠厚好施，刚直尽言，与人有情，于物无著，大略相似。谪居黄州，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周必大做出的肯定的结论是“始号东坡，其原必起于乐天忠州之作也”。犹如铁板钉钉。周必大生于1126年，只比洪迈小三岁，其可信度也是很高的。更重

要的是，周必大是当时的宰相，其所持观点自是可信。有了洪迈和周必大二人的论述，即足以证明苏轼自号东坡源于忠州东坡。

三

历代文人撰文赋诗，称颂凭吊东坡

历代文人皆向往忠州东坡，为之撰文赋诗数不胜数，凡经过忠州者，必前往东坡凭吊。

宋代著名诗人、书法家黄庭坚（1045年—1105年）出任涪州别驾时，应忠州知事王辟之（字圣涂）之邀撰写《四贤阁记》，即已写到东坡：“乐天由江州司马除刺史，为稍迁……东坡种花，东涧种柳，皆相传识其处所……”黄庭坚是与苏轼同时代的文坛领袖级人物，二人并称“苏黄”，均名列北宋书法四大家。以黄庭坚在文坛的地位而作《四贤阁记》，记述白居易忠州东坡佳话，自是有助于东坡扬名天下。

南宋大诗人陆游亦素仰忠州东坡，他从乾道五年（1169年）到夔州出任通判后，辗转巴蜀各地，前后9年时间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到过忠州。直到淳熙五年（1178年），他奉诏东归，才有机会路过忠州。他知道今后再也没有机会重游了，当时不巧遇上大雨，为了不让自己有遗恨，他无论如何都要到东坡去瞻仰一番，于是冒着大雨登上东坡，了却自己多年的心愿，其《雨中游东坡》诗曰：“木莲花下竹枝歌，欢意不多感慨多。更恐它年有遗恨，晓来冲雨上东坡。”从诗中，我们可以读出陆游当年冒雨登上东坡后的满足感。东坡在陆游心中的地位自不待言。

清代的两位诗坛领袖级人物，也先后为忠州东坡赋诗。第一是王士祯。王士祯字子真，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官至刑部尚书，清初杰出诗人、学者、文学家，神韵说创始人。他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六月从京城赴成都主持四川乡试，随后出三峡返回京城。在经过忠州时，他想起了白居易种树种花的东坡，但他当时在船上行动不便，眼前是“浪花高捲入蛮云”，就没能登上东坡。相比陆游，他少了一份满足，多了一份遗憾，只能远远地“想见竹枝歌舞处”。但他欲罢不能，还是用《询白公东坡不得二首》表达了对东坡的向往之情：

其一

巴歌渝唱总纷纷，长庆新诗久不闻。

欲访东坡但搔首，浪花高捲入蛮云。

其二

东坡东涧绿成阴，刺史当年惠爱深。

想见竹枝歌舞处，木莲花映水林檎。

从诗中可以看出，他对白居易忠州旧事以及对东坡的熟悉程度。他远在山东，怎么对忠州的东坡这么熟悉？答案应该是，他一直向往东坡，东坡是他心中的文化圣地。“欲访东坡但搔首”，真实地写出他未能登上东坡的无奈之情。他虽然没有登上东坡，但我们还是要感谢他，他的心中有东坡，诗中有东坡，这就够了。

第二是张问陶。张问陶字仲冶，一字柳门，号船山，四川蓬溪人，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进士，历官翰林院检讨、监察御史、吏部郎中。与袁枚、赵翼合称清代“性灵派三大家”，是王士祯之后清代诗坛的又一领袖级人物。他先后两次来忠州，第一次作品无考，第二次留下《忠州二绝》两首：

其一

西涧东坡尚俨然，看花曾及暮春前。

屏风山外今宵月，照我重来又七年。

其二

尚书墓下青山好，太傅祠前碧玉流。

长庆贞元人去后，一官谁称古忠州。

第一句诗就写到东坡，接着写道“看花曾及暮春前”，这当是化用白居易“东坡春向暮，树木今何如。漠漠花落尽，翳翳叶生初”之意。“屏风山外今宵月，照我重来又七年。”屏风山就是翠屏山，张问陶自述是七年后第二次重到忠州，他感叹自从白居易、陆贽离开后，到忠州做官的人还有谁能和白居易、陆贽相称呢？

此外，尚有许多诗人凭吊东坡之作，如清代熊学埙的“东坡东涧绿成阴，贤哲祠堂何处寻”，清代王尔鉴的“高吟欲续竹枝歌，东坡东涧种花柳”，清代黄之骥的“桃杏东坡柳东涧，香山遗爱夕阳边”等，虽不及上述陆游及张问陶等领袖级诗人重要，亦是可诵之佳作，是为东坡文化圣地之证明。

重返故乡，流连东坡故地，眼前便浮现出历代先贤之形象，诵读他们的章句，仿佛穿越时空与他们对话。感谢他们，为忠州留下了不绝如缕的文脉，为东坡这块文化圣地增添新的华丽篇章。欣闻政府已做出规划，将要在现有的东坡绿地上修建园林，重现昔日东坡的风采，乃额手称庆，幸甚至哉。

（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