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校长”王树国——
版次:005 2023年07月05日
王树国
“看看外面正在进行的新技术革命已远超出大学的想象,甚至部分企业对最新技术的投入,汇聚的人才,以及研发的能力、速度、深度和广度都要超越大学。”在西安交通大学西部科技创新港的办公室,校长王树国对记者说。这样的观点他近些年不止表达过一次。
王树国可能是国内任职时间最长的大学校长之一。2002年,年仅44岁的他回到母校哈尔滨工业大学,成为当时“C9联盟”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2014年至今,他担任西安交大的校长;同时,他还是国内知名的机器人专家。
近日,围绕热议的“工科理科化”、校企合作、高校综合改革等话题,他接受了记者专访。
第四次工业革命 大学不应孤芳自赏
记者:你如何看待“工科理科化”这一现象,背后的症结是什么?
王树国:“工科理科化”现象与我们所处的历史发展阶段有关。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大学一直处于追赶欧美的状态,研究以模仿和跟随为主,而欧美这一时期恰好是完成第三次工业革命后,工科已在相关技术领域发展到天花板,大学开始谋求对工业技术背后内在规律更深的探索,于是出现“工科理科化”的倾向。但中国的发展进程与欧美不同,我们几乎是第二次工业革命还没完成,第三次工业革命就来临了,然后我们跟着跑,随后又进入第四次工业革命时代。
近几年,世界范围内出现很多新的技术和业态,这时实践已走到了理论前面,社会对大学提出了最前沿的时代需求,但传统的大学形态却不适应这个急速变化的社会。“工科理科化”导向下,大学培养出的工科人才更关注论文的发表,关注工科背后的理学分析,却离实际越来越远,无法解决实际问题。也就是说,大学和社会是脱节的。
因此,我们的大学现在必须要反思,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来了,如果大学还在孤芳自赏、自我陶醉,不从自己构建的小圈子里跳出来,那将落后于社会的发展。
大学现在要怎么办?必须要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去开辟新的赛道,工科教授要多去了解一些新技术的发展。与此同时,我们还要继续加强基础研究,没有基础研究,就没有0~1的突破。我认为无论是“工科理科化”还是“理科工科化”都有失偏颇,大学的职责,尤其以工科为主的大学应结合问题和需求,既探求最本质的物质世界规律,也让理论和实践结合更密切,去解决实际问题。
记者:大学应如何改革,去走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道路?
王树国:主要是两个融合。一是多学科交叉融合,当下的知识生产模式已经发生改变,不再以单学科为主,而进入到学科交叉的知识生产模式,因此需要对整个课程体系进行重构,以适应新的时代需求;二是大学与社会深度融合,通过产教融合、科教融汇来提升人才培养质量,在融合中满足社会发展对人才的需求。
西安交大在2021年成立了未来技术学院和现代产业学院。未来技术学院现在设立了人工智能、储能科学与工程、智能制造工程和医工学四个专业方向,这是我们工科人才培养模式改革的试点,走的路子就是产教融合、科教融汇。本科生完成基础课学习后,会进入实践阶段,真刀真枪去磨练,而且整个课程体系重构后,改造了很多传统课程,设置了项目课,这叫项目牵引,整个四年,学生都是在边学边实践。
课程体系重构后,对老师的挑战也极大。原来一门课,老师打好基础后每年重复讲就很轻松了,现在不仅要和别的老师合作,而且要参与一个面向实际的项目。对老师来讲,这个项目也是新的,他和学生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大家是在联合起来共同创新。
我们也希望通过这种重构形成一个导向,让老师知道,停留在原来框架下的知识体系已不再适应未来的发展需求,而需要和实际结合。这其实也是倒逼师资队伍进行一次重构,师资队伍对改革非常关键。
记者:这种以项目为牵引的培养模式会是未来工科人才培养的主流模式吗?
王树国:我认为这种模式对工科人才的培养非常有益。美国有一个欧林工学院,1997年才成立,它的一个成功之处就在于采用了基于项目牵引的人才培养模式,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转变,比传统欧洲的产教融合更进一步。学院会根据每个学生的兴趣点,再结合实际需求,在入学之初就联合企业给学生设立一个项目,围绕项目,一个完整的课程体系随之产生,这是一种完全个性化的培养方式。这种学习是主动的,他知道为什么学这门知识,未来可能用在哪个领域。
欧林工学院的高明之处在于完全跟上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步伐,给学生挑选的项目不是随便选的,而是在未来可能开辟的新赛道上。
校企合作,大学应更主动一点
记者:你前面谈到高校改革要产教融合。关于这一点,绕不开双师制,企业导师现在已经成为很多大学工科院系的标配。但现实联合培养中,企业导师往往沦为形式。在你看来,如果大学和社会进一步深度融合,企业导师应扮演怎样的角色?
王树国:企业导师要做的是给学生提供一个真需求,让学生在真需求当中再去提出新问题。与高校老师不同,企业看的是全局,是整个产业,不是单项技术,所以也能提出跨学科的问题。学生围绕这一问题去攻关,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学校要提供对失败的容错空间,这种实战状态下,会成熟得很快。现在很多高校对双师制有误解,认为必须要看到企业导师出现在课堂上,企业导师又都很忙,这一过程间就有矛盾,其实不需要,企业导师负责画龙点睛一下。高校教师在帮助学生去完善问题解决的整个过程中,自身也积累了经验,渐渐把这些经验浓缩成相对成熟的培养方案。
大疆是怎么来的?当年是我把香港科大的教授李泽湘双聘到深圳,哈工大那时正在深圳建研究生院。我给他10个学生,做的第一个课题就是大疆原型无人机。李泽湘既是学生的教授导师,又是学生的企业导师,因为他本身对企业运作很熟悉。我前后给了他100个研究生,后来李泽湘和我说,这100个研究生中孵出了50个“独角兽”公司(单个估值在10亿美元以上的初创企业),大学需要这样的老师。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大学和企业互相之间“不走动”。
记者:为什么会相互间“不走动”?产教融合现在面临的最大阻碍是什么?
王树国:核心阻碍还是在于观念没改变。很多企业,尤其是一些国企,产教融合的意识不强烈。其实产教融合是双向的,一定要让志同道合的人凑到一起。现在社会上已经有一批新兴企业认识到未来的生存之道不是老赛道,而是产业新形态,它们对新技术和人才的渴求很强烈,有动力去和大学合作。而对于煤、油这类传统的资源型产业,可能相关企业仍满足于靠原材料赚钱。但最近,不少国企也开始动起来了,因为中央对企业的研发投入提出了要求。其实,我认为在校企之间,大学的责任更大一些,我们应更主动一点,不要习惯等着企业找过来,大学更需要转变观念,要打开围墙,主动去融入社会。教育主管部门也应该更主动出台一些利于产教融合的政策,这是一个体系性的问题,不能依靠多挂几个牌子,增设一些平台去解决。
学校“大而全”的时代已过去
记者:这几年很多高校都在对传统的课程体系和人才培养体系进行改革,但这些改革往往只是形成了局部小气候,难以向全社会推广,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王树国:改革从试点推广到全社会的根本难点,是整个社会的评价“指挥棒”还停留在原地,或者说,整个外部评价体系没有改变的情况下,高校内部的改革再怎么先进,也难以推广。这里说的“指挥棒”主要指政府部门的指挥棒,比如说评价大学要看“双一流”建设、学科评估这些指标。
还有一个指挥棒,来自市场,而大学对市场的反应相对迟钝。市场指挥棒对大学的影响往往滞后于政府指挥棒的影响。所以改革阶段,政府要思考,如何主动把市场需求变成指挥棒的规则,目前政府在这方面的动力还有待提升。
现在由于“指挥棒”还没变,高校没有改革自主权,所以关键是政府要给改革一定空间。比如,产教融合都是跨学科的,但一进行学科评估又按原来的老学科去做,新的交叉学科不在教育部的专业目录中。老师辛苦做了很多,但进入不了评价体系,老师也就丧失了动力,队伍也没法建设,而且连个专业都没有,如何培养这方面的人才。
记者:近年来,中国大学的同质化发展越来越严重。这种环境下,对西安交大这种以工科为优势学科的大学而言,应如何明确自身定位,找到一条更适合自己的差异化竞争之路?
王树国:过去由于时代所限,很多大学都被潮流裹挟着,但我认为,学校“大而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尤其对工科院校而言,我不赞同要“越建越大”。大学真正要做的是社会资源共享,这一定是未来的发展趋势。
衡量一个学校办得好与坏,一是对自然科学、对社会有什么实质贡献;二是培养出了哪些杰出人才。现在大学都求“大而全”,这是政府导向问题,因为越大、学科越多,学科评估的基数就大,评上的概率也大。我认为,一个学校能办成一件事足矣,中国共有3000多所高校,如果每个大学都能在某一领域做出成果,中国也就不缺人才了。所以一定要差异化竞争,每个学校都要有自己的特色。
记者:你能否总结一下,适应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大学新形态是什么样的?
王树国:首先,大学必须在实践中不断把最新的知识融进来,然后再实践,这是实践—理论—再实践—再理论交互迭代的过程。中国现在有110多个一级学科,可能经过迭代和一个快速变化动荡期后,很多旧有学科被推翻,知识体系重构之后会重新进入一个新的稳态,足以支撑下一个百年的发展。
第二,大学的办学形态也发生了改变,也就是说,这个时代更需要大学与社会同步来解决社会发展的共同问题。未来,大学的知识垄断性不复存在,唯一能占优势的,就是其知识广度。这个特性对新技术革命特别重要,因为未来发展追求的是系统思维。从这个角度来讲,大学有其不可替代性。产教融合、科教融汇正在推动大学形态发生重构性变革,这恰恰是中国大学目前发展亟须重视且要面对的课题。据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