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10 2023年07月06日
朱沱镇老街
朱沱镇全景 据重庆日报
□罗安会
人生中,有些记忆不会随时间流逝而模糊,比如当年我们一家筛石子支援三线建设的经历。
1967年秋,几个大型工厂将在江津城北的临峰山下建新厂,三年内完成搬迁、修建、投产。县里要求江津沿江的几个镇组织待业青年、闲散劳力筛鹅卵石子支援建设。
江心岛上父子兵
离江津上游川渝交界的朱沱镇不到三公里处,有一座约三平方公里的江心岛屿——秤杆碛,有半年枯水期露出江面。这个江心岛成为筛石子的“沙石库”。
当年,我居住的朱沱镇老街上,人口不足一万。计划经济年代,这里交通落后,木船运输为主,人们出行以步当车,街上只有几家传统铁器社、木器社、竹器社、织布社、酱园厂等小企业,多数居民无业,经济拮据。
筛沙石能挣钱——这对于镇上的人来说无疑是大好事。很快,一传十十传百,几天工夫就有800多人报名去筛石子。我父亲虽是镇上集体商店职工,但支援三线建设任务重,单位一动员,父亲二话没说同意了,又回家动员我们三兄弟上岛。我和四哥安南是“老三届”毕业生,三哥安才在家待业,这下家里六个人,除母亲和幺妹留在家,我们四个男人上岛去筛石子。
长江水文,七涨八落九归潮。等到旧历九月,江水进入枯水期,朱沱人打响了“秤杆碛筛石子之战”。
天蒙蒙亮,父亲领着三兄弟,带上新购置的格筛、矿篼,洋铲、钢钎、掏刨,背着锅盆碗盏、柴火油盐粮食,汇入筛石子大军,踏着江边小路往秤杆碛进发。
天亮了,黑压压的人群已在河边排起长队,依次上船上岛。镇上的沙石队安排两只木船,每只能装60人,全部渡完需要两小时。
上岛后,在父亲安排下,我们在离沙石队设立堆场不远的地方,用鹅卵石围成占地约300平方米的领地,俗称“塘子”。先将塘子中的大鹅卵石集中放一块,然后一人用钢钎凿地,一人将凿松了的大鹅卵石往后甩,一人用掏刨将造松的沙石地有序堆码起,这叫办“塘子”。要保证生产量,塘子尤为重要。
建设方需要的鹅卵石分成二至四厘米和小于二厘米的英分石子。一吨石子价格3元多,一吨英分7元多。厂方会派人监管质量。建设方体恤下力人,委托沙石队每天收货,半月结一次账,不许拖欠工资。热络络的现钱激发了大家的热情,人人不分节假日不分天气好坏,天天筛石子。
父亲年过半百但身体强壮能吃苦。我们轮流将沙石一撮箕一撮箕倒进摇筛,分离出二至四厘米以下的沙石,再挑到河边淘洗干净,这才合格。不久,四哥发现塘子挖深后有江水倒冒,再挖深就形成水凼,这下不用挑石子到江边淘洗了。这方法很快在岛上传开了。
漫长的冬天,河谷地带的朱沱江边雨多雾多晴天少,大家仍上岛去挣钱。筛石子几乎都用原始工具,吃力又劳累。一次我去镇上木器社找人做一架新摇筛,经过粮站时,我见粮站粮食翻仓,用两层流筛过滤谷子,我豁然醒悟,立即跑到木器社找木匠到现场,木匠很快仿制了一台石子流筛。流筛很实用,可一次性将沙石和不合规格的鹅卵石分离出来。很快,流筛在岛上传开。春节开会,镇领导授予我“支援三线建设先进个人”称号。
岛上虽苦人热情
岛上虽然苦累,人与人之间也有脉脉温情。一天下午,我见下院子60多岁的刘婆婆背着一背篼石子,摇摇晃晃地登上堆场排队交货,不由心生恻隐,便接过她的背篼直接过秤。镇上人都知她命苦,平时给人纳鞋底为生。这小脚女人早年丧父母,中年丧偶,一人将孙儿带大,可孙儿下河游泳再也没上岸……我父亲得知刘婆婆也上岛筛石子后,主动接她来我们塘子一起筛石子,安排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务,煮饭、洗碗、撮石子等轻活。煮饭:不过是红苕、玉米、粗粮饭,小菜咸菜下饭吃。关工资时,父亲按人平分,刘婆婆却坚持只要一半。
在岛上,晴天:头顶烈日;雨天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阴天算最好的天气。但无论刮风下雨、骄阳似火,大家没有停歇过,还是钱有魔力。
一天清晨,江边雾气升腾弥漫开来,视线不足3米,过江木船停航,一大片人在岸边一直等到十点左右,雾慢慢散去,人们赶忙排队上船。有人心切抢着上船,结果跳板断裂,有五六人落水,被大家七手八脚拉上船。一位女孩在深水中挣扎大喊“救命!”我四哥没多考虑就跳下冰冷的江中,一把抓住她,在大伙帮助下一起被救上船。
寒冬腊月,四哥冷得牙齿咯咯响,父亲忙脱下衣服给他换上。事后,镇领导表扬了四哥,说他是“见义勇为的好青年”。
岛上作业,随时可能遭遇危险:上船下船,人多拥挤落水;办塘子,鹅卵石丢弃时不小心砸伤人;腰脚扭伤、感冒生病……每天都在发生。筛石子的人没有劳保,沙石队仅配备人丹、十滴水、红药水之类供伤者使用。
一天下午,快收工了,汤毛子几个还在办塘子,一下子挖到了英分窝子,一高兴就忘了末班船的时间。英分越挖越多,塘子挖了两米多深,江水开始倒灌。突然板结的沙石基脚松动崩塌,办塘子的人被埋。汤毛子大吼“快救人!”大家急忙把人刨出来,只见那人脸青鼻肿,脚杆鲜血直流,快晕过去了。
此时渡船已收班,停在江对岸。
汤毛子脱下衣裤跳进冰冷的河里,一口气游过对岸。他驾过渔船,很快把渡船弄过来,几个人将伤者抬上船,汤毛子又驾着木船向朱沱划去。船一到码头,他们背着伤员冲向诊所……当晚,镇领导闻讯表扬他:“做得好,救人要紧!”
这算是幸运的,有人连命都丢在了岛上。一天下午,交货人多,虎背熊腰的小伙李老幺挑着担子上船,长长的跳板被压得晃悠晃悠的,李老幺脚未踩稳,连人同担子直冲冲地落入水中,就这样被江水吞噬了。事后,厂方给予他的家人抚恤安慰。
春节前夕,我挑着100公斤石子从堆场准备上船。走上跳板,离上船仅剩两米时,跳板闪动,“咔嚓”一声扁担断了,我失去平衡跌入江中。幸好我水性好游回岸边,但腰杆疼痛难忍,送医院治疗、休息了半个月。
风吹日晒收获丰
江心岛屿外河江边一片繁忙。一排排木船、机动船依次等待石子上船。上船几乎由60多名搬运站的工人承揽,他们专业、力大,供应粮每月多吃四斤。有时厂方为节约成本,将秤设立江边,让筛石子的直接过秤上船。每天交货人群像蚂蚁搬家,匆忙往返于堆码船上与塘子之间。
啥都缺的年代,我身体单薄,又是重体力,生活吃得单调缺营养,肚皮饿得快,但还是咬牙坚持。后来有人在岛上搭起窝棚住在岛上,可节约赶路时间多挣钱,这样秤杆碛上渐渐有了烟火气息。我家三兄弟也在岛上用竹席、油毛毡、床板、谷草、木料等搭起窝棚,开始了岛上生活。
冬天夜晚,岛上十分寒冷,窝棚四面透风,盖厚棉絮也不御寒。我常被寒风吹醒,只能静坐在铺上,听江水流淌,听江风呼啸,听周围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梦呓声、咳嗽声……
天晴的夜晚,满天繁星,寂静的岛上不时传来竹笛声、口琴声和歌声,驱散着筛石人心中的寒冷与寂寞。而我埋头在煤油灯下看完了《红岩》《烈火金刚》《红旗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书籍。
岛上的早晨,袅袅炊烟升起,岛上人又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各个塘子又发出钢钎、掏刨、摇筛的撞击声……
劳动虽辛苦,报酬却可观。我家4人每人日均收入3元多,超当时工资3倍。要知道当年市场上鸡蛋3分一只,红苕8分一斤,大米1角3分8厘一斤呢。
经半年劳动,我两手磨起了老茧,皮肤变成古铜色,头发长、胡子拉碴,小伙变成了“中年人”。我家4个人的付出换来了全家人吃饱穿暖,家里添置了生活用品,还有四位数的存款。
大年三十,父母下厨弄了一桌大鱼大肉,全家人围桌而坐有说有笑地谈论着未来的计划。夜晚,鞭炮在街上此起彼伏炸响,镇上人迎来了一个快乐年。
第二年春天,我正在岛上筛石子,突然接到镇上通知,安排我去民办小学教书。就此,我离开了秤杆碛,父亲与两个哥哥仍在岛上筛石子。
三年后,临峰山下的四家军工企业顺利完成了建厂搬迁任务。
岁月不居。我为自己曾经为三线建设出过力、流过汗而感到自豪。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市散文学会会员,江津区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