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跟着大人去赶场

供销社搪瓷盆的糖果最诱人

版次:010    2023年07月13日

当年的供销社

老街

□文猛

在我老家,我们赶场的地方叫桥亭子。

4月28日,是桥亭子赶场的大日子,我回到故乡乡场上,没有想象中的人山人海。老家桥亭乡合并到后山镇后,乡政府木牌子摘下,大家很长一段时间心里空落落的。

记忆中的乡政府大院正面是一排三层砖混小楼,右边是礼堂,左边是财政所、计生站、种子站、畜牧兽医站、林业站等,挂着很多牌子,其实每个单位就那么两三间房子。正面是大门,两边各站着四方形水泥柱,中间挂着大铁门,大铁门刚刷过油漆,是那种和映山红一般的颜色。现在两边水泥柱上不再是当年碎玻璃片,各立着一方灯箱,四面透出字,左边是“桂花”,右边是“元河”,这是两个村庄的名字。

墙是老砖,墙面是纯白的墙面漆,顶是新翻的新瓦房,上面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便民服务大厅、图书室、会议室、党员活动中心,家具锃亮,窗明几净,完全颠覆我记忆中的村庄封面。

村庄的封面在改变,村庄的心思也在改变。

崇山峻岭,沟深峡幽,让两个村的便民服务中心挨在一栋楼,这在全国应该很是少见。各进各的门,各找各的村,山路不再崎岖,路不再遥远,心就不再遥远。

乡里没有那么多的会,乡政府楼前的大礼堂更多的时候是乡电影院,那是全乡唯一一处白天黑夜可以看电影的地方。

乡政府合并到后山镇,礼堂开会的功能渐行渐远。后来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礼堂放电影的功能渐行渐远。今天的乡政府礼堂打造得格外漂亮,棋牌桌、健身器、书画角,比城里单位的老年活动中心还要阔大,还要漂亮。村里的人们陆续把房子迁到了乡场上,赶场的人少了,驻场的人多了。

礼堂改造成老年活动站,是礼堂必然的走向。

乡政府门前是天缘河,河边有一棵黄葛树,黄葛树下就是桥亭子——一座有亭子的风雨廊桥。说到闻名万梁古道的古老驿站桥亭老街,其实就是天缘河边这条青石板老街。河那边修通公路之后,公路成了街,老街的魂还在这条青石板街上。靠山的一边是酒馆、茶馆、食品站、邮政所,靠河的一边吊脚楼上是酒坊、豆腐坊、铁匠铺,老街尽头是乡卫生院,卫生院往上的老街入口处是供销社。

铁匠铺不是我们小孩想去的地方,跟着大人赶场,铁匠铺就成了我们必须去的地方,今天的时髦词语是打卡,在铁匠铺是打铁。

大人们赶场出门的时候,有很多事情要想,该换钱的蔬菜、鸡蛋、粮食要想,煤油灯里的煤油、酒瓶里的酒、床头的针线要想,猪、羊、牛、鸡在必须买卖的季节要想,只不过这是农家的大事,一年想不到几回。

每次赶场必须想的还是与铁匠铺有关的事情,哪把弯镰刀该磨了,哪把锄头、犁头该淬火了,必须想。乡间不想农具的事情,明天就没有可想的啦!

熊熊的炉火,厚厚的铁墩子,四溅的铁花,那就是乡村农具的“4S店”,不是召回,是召唤。在村庄,他们与土地对话,与庄稼对话,书写大地上的诗行。在铁匠铺,他们与火对话,与铁对话,给大地上的诗行淬火。乡村下地不叫劳动这么文绉绉的说法,叫“活路”,手里有称心的农具好干活,干好活脚下才有路,这就是乡村的“活路”。

邮政所还在,不管时代的洪流如何滚滚向前,邮政所依然是永远的绿色,那是庄稼的颜色。

在乡村,乡亲们注视着庄稼的绿色。在乡场,乡亲们更想通过邮政所的绿色去关注远方亲人们庄稼的绿色。邮政所大门旁边,总有一块小黑板,写满了一张张贴着名字的字条,找到自己的名字从邮递员手中取回远方的书信或者汇款单,那是乡村看得最远的窗口。有了电话,有了银行,有了手机,有了微信,小黑板上的字条越来越少,邮政所里多了一扇叫邮政银行的窗口,这里成为乡村收成最好的庄稼地——那片庄稼地叫打工。

不算周围乡村的农家乐、民俗村,单是乡场上现在就有五家饭店,吃饭喝酒已经不再是我们的牵挂。在我离开老家读师范之前,乡场上只有一家饭馆——国营桥亭饭店。那是乡亲们到乡场吃饭喝酒的唯一去处,所以叫下馆子、吃炒盘,在那个锅碗难见荤腥的年代,下馆子是大家唯一能想到的有肉有酒的地方。开馆子的人自然就是大家羡慕的人。

饭店旁边是食品站。我很佩服当年给这些单位取名的人,我们不知道食品站究竟有哪些经营范围,食品站在老家心目中的理解其实就一个功能:卖肉和卖猪。卖肉是食品站卖出来,只是站在柜台边看肉的人多,买肉的人少,因为那些肉不只需要钱,更需要肉票。

我们只能卖猪,让肉走进别人的碗里。卖猪是大人的事情,所以关于食品站的记忆只能是在大人们语言讲述的河流之上——家里喂来过年的猪,有一半边肉要交食品站,不管是上交的硬边还是软边,那真正是心头肉。为让猪增加几斤重量,大人们头天晚上就会给猪准备好食物,大半夜还起来给猪喂食,等猪肚子吃得滚圆,就绑了送食品站。

食品站的人看着门前排着长队的肥猪,看着滚圆的猪肚子,他们的心思比猪肚子还滚圆。食品站的大门故意迟迟不开,就算开了,那过秤的动作也是故意的慢,让那些猪不停地拉屎拉尿,在卖和买的人心中,那些屎那些尿都是钱,都是希望。

乡村的日子是散漫的,时间是缓慢的,庄稼人的生活是散漫的,但在食品站大院内的土坝上,庄稼人的心情是焦躁的,是急迫的,这种漫长的等待造成的失望和阴影,会像一粒忧伤的尘埃,永远落在故乡人的心上。

食品站往上走,是入场的小路。就在小路要翻过山坡的地方,有一片槐花树林,供销社建在那里。一排青瓦房,一色儿草绿门窗,最宽最长的连通砖瓦房是卖百货的地方,旁边有水泥铺就的楼梯,楼上是职工的住房,那是当年乡场上最好的房子,山里人关于“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生活,供销社就是大家梦开始的地方。

供销社并不是大家急于要踏足的地方,在乡场上该卖的卖了,该买的买了,要是还有那么几个钱,有那么一点好心情,供销社是回家必须去的地方。供销社选址这里,也是有心思的,乡场散场,过了这片槐花林,真的就没有这个店了。

房顶很高,从北到南连成一体,有40多米长,也许更长一些。水泥柜台台面宽厚、光亮,在南边转角,北边墙面立柜上是布料、茶瓶一类生活用品,南边转角的柜台上是农药、坛罐、锄头、镰刀一类生产用品。

供销社里整洁敞亮。糖果、醋、饼干、棉布、铁器、肥皂、煤油、酒,各种气味也赶场式地汇聚在高大宽敞的房间里,有一种明亮的、清爽的、淡淡的、黏稠的味道,那种味道是田野上没有的味道,是很诱人的味道,是要钱才能带走的味道。

墙壁立柜上是一卷一卷花花绿绿的布料,很有些放大的彩色蜡笔模样,格外好看。今天走遍天南海北,我很难见到那一排一卷一卷的布料,人们衣服穿得越来越好,布从哪里来?布到哪里去啦?

红砖地面上的柜台很高,那是大人们选看的格局,对于童年的我们还是有些高得离谱。柜台之中有很多玻璃小柜,里边一格一格摆着缝衣针、绣花针、各色的线,摆着钢笔、圆珠笔、铅笔,各色的纽扣,当然最吸引我们的还是那搪瓷脸盆装着的一盆一盆糖果,散发出花花绿绿的香味。

买糖果时,服务员从搪瓷盆中抓一把,手停在空中,嘴里默着数,糖果屋檐水滴一般,一粒一粒落在柜台之上。我很喜欢这种数糖的声音,尽管很多时候这声音是为别人响起。

供销社的房子还在,还是草绿的门窗,里面开着小超市。供销社改制后,房子一直空在那里,给供销社干过多年搬运工的徐启伦从银行贷了款,买下了房子。

走向供销社,徐启伦端着一个大搪瓷茶缸,躺在槐花树下喝着茶,槐花初开,一嘟噜一嘟噜的槐花,给了草绿色的房子一个雪花般的背景。

已经有一条公路从另外的方向通向供销社,徐启伦依然请了好几个搬运工给自己的超市搬货。下雨的日子,摆上酒,和几个搬运工喝着酒,唱着背二歌……

走过槐花林,翻过小山坡,前边就是回家的路——

我永远记得住回家的路。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