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07月14日
□徐成文
父亲是村里的专职会计,账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全凭他的双手在算盘里拨弄出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响彻在父亲大半的人生里。
一个夏日午后,嗜午睡如命的父亲并没有休息,他一把揪住正打算出门去掰地果的我。“站好!”父亲一声呵斥,惹得屋檐筑巢的燕子也收紧翅膀,呆在巢口看父亲。我第一次标直地站在父亲跟前,不知自己犯了什么“天条”。
“从今天起,跟着我学珠算!”父亲淡然而坚决地说。
算盘,在父亲粗拙的双手里,犹如圣物,一长串一长串的数字,“噼里啪啦”之后,结果就出现在本子里。但我长大了不想当会计,嘟着嘴,给父亲回复一个“不愿意”。父亲不会察言观色,他读不懂我的表情。
皓月朗照。父亲的嘴里,不再是那些极具诱惑力的聊斋故事,他教我背诵珠算加法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五去五进一,八去二进一……烦琐、枯燥,这些父亲熟稔如常的口诀,我却背上句忘下句。旁边的同伴挤眉弄眼,我的心早已飞到“躲猫猫”的游戏里。
父亲之前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他深知教育要与实际紧紧结合的道理。他取下那把黑色的算盘,教我识别一些专业术语——顶珠、上珠、档、下珠、底珠、梁……我知道了梁上“1”珠代表数字“5”;梁下“1”珠代表数字“1”。在父亲的和风细雨中,我能简单地进行十以内的珠算加法。
和风细雨中也有暴风骤雨。会计一年最忙的时节是腊月,父亲要对全村大大小小的账目进行一一核算。那些瑟瑟发抖的日子,父亲几乎不参与生产队的农活,一个炭火明亮的烘笼常置于身边,他一手在算盘上“噼里啪啦”,一手哈一口热气,在账本上郑重地写下一行行数字。“来,你来打算盘,我来记录!”为检验我的真才实学,父亲把在地坝活蹦乱跳的我喝住。父亲报数字,我拨弄算珠。最后,父亲终归是不放心我的,他会把那些我珠算的账目一一核验。18处账目,我错了4处。父亲的脸立马冷风猎猎,直逼我到冰窟。惩罚来了——他本打算中午走人户带我的却带上了妹妹。想象办事那家餐桌上可口的饭菜,我垂涎三尺,但只能与母亲在家,啃难以下咽的红薯棒子,我寡言,谁让自己不小心拨弄错了算珠呢。
小学数学课开设了珠算。我像个“人精”,总是抢说老师的讲话。老师打听到父亲早已教会我珠算,就让我做“小老师”,课余辅导其他同学。五年级的“六一”节,乡里举行小学生珠算比赛,我代表班级参赛,拿了个第三名。回家后,父亲捅下悬挂在灶屋上空的猪脚,我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但,父亲要我更上一层楼,教我学习减法、乘法、除法的珠算。
中学成绩还算不错的我,考个学校应该不是问题。父亲说,考财经学校吧,以后做个会计,工作挺轻松的。我觉得会计有些枯燥,每天在“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度日,我十分不愿意。父亲也算通情达理,他尊重我的选择。
我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做了乡村教师。上班第一天,父亲挑着我的家当,我则背着一些书本。一路上,繁花似锦,生机勃勃。我不知道学校安排我教学什么课程,但父亲却很郑重——你要让农村娃儿学会珠算,以后大有用场。我知道父亲说的“大有用场”,无非就是开店设铺,经济往来,用算盘方便省事。
父亲老眼昏花了,把会计这个岗位交给了一个读过高中的后辈。家里杂七杂八的开支,父亲依然用算盘算出记录在本子上。父亲每次使用算盘,先要掏出手绢,擦拭一番。有时,他熟睡在椅子里,算盘却紧紧攥在手里,生怕被人盗走。女儿那会正读小学,学校已经不要求学习珠算,但我却像父亲当年,“逼迫”女儿学会了珠算里简单的加减乘除。虽然,电子计算器的遍及,算盘会成为古董,但我常常劝慰女儿:“艺多不压身,学会了珠算,也不妨碍你使用电子计算器啊。”
父亲离世,我让算盘随他而去。直至今日,我的脑海里偶有“噼里啪啦”,我知道那是父亲拨弄算盘的声响。(作者系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现供职于重庆市万州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