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8 2023年07月19日
吴梦涵
我的家长在山里,披着葱茏的外衣。站城市之肩,目视轻轨呼啸而过,你可以听到时代的心跳。
在轻轨无法到达的地方,在群山深深的褶皱中,藏着更为生活化的记忆。那里,一条条市井,巷头与巷尾的连接,斑驳的石板路在历史深处绵延;一声声清响,铁锤与铁片的敲击,甜丝丝的麻糖唤醒了巴渝人的味蕾。
铮铮的巴渝人家,世世代代,随着市井老去。而那些生活的痕迹,也随着城市的发展被折叠起来,或款款隐入尘埃中。我只能通过爷爷奶奶的讲述和泛黄的老照片描摹出老重庆的大致模样。
听奶奶说,重庆有很多“门”,东水门、千厮门……她扳着手指数来数去,终于数到了储奇门。奶奶的家就在那儿。我好奇这城门的寓意,心想它究竟储藏着哪些新奇之物呢?
原来储奇门的“奇”,在于它在当时是药材等货物的集散地,被称为汇聚“天下奇材”的地方。面向长江,城门默默注视着滚滚江水载着货船来往,念古往今来的故事。人们走进城门,便听到孩子的啼哭声、小贩的叫卖声时断时续,而此起彼伏的川江号子,市井凡人的碎碎念,则拉长了时间的身影。
奶奶偶尔会站在码头眺望远方,想象未来的生活。那一年,她11岁,与山城棒棒军、河岸的纤夫一样有劲。她卷起袖子,一手提一个装满水的桶,穿过一条条小巷,跨上一步步台阶,终于在一处筒子楼下站定。她放下水桶,弯腰手扶大腿,在几次大口呼吸后便一鼓作气将水桶提进了三楼的蜗居。听着她的故事,我的脑海里如播放幻灯片似的,不断闪现着一幅幅画面。将它们拼贴,就是一个少女的成长故事。而今,储奇门的筒子楼早已不在,只剩岁月在奶奶脸上留下的深深折痕和淡淡笑意。
奶奶想重走老路,但因为身体不便,于是将自己的心愿交给我完成。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静静走向地图指引着的储奇门,走向奶奶的记忆深处。记忆空间里,道路两旁药房林立,泛黄的门牌仍然留有昔日的辉煌。这里是老式药材铺的聚集地,而奶奶的家就在某一个店铺旁的巷子里。站在路牌下思索应该往哪走,左边是羊子坝,右边是解放东路,正前方是十字路口,有的街道又拓展出小巷子,从中飘出袅袅炊烟,那是重庆小面摊别具一格的招揽。循着奶奶的记忆,我向右转,沿着滨江路前行,任凭情感的河水灌满冬日干涸的河床。我羡慕一直以来充满活力的奶奶和她铿锵的人生。
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临时起意去山城巷,看看城市老巷的更新蝶变。还未到目的地,远远就能看见闪亮的街灯,如同郭沫若笔下的场景——“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和地下的街灯呼应,而夜色的掩饰和灯光的映衬,使这巷子向上生长,延伸到了天上。
黑暗中,我被路两旁的街灯牵引,缓缓拾级而上,想一探前方的究竟。从已知走向未知,从现在走向过去,被冬日吹凉的晚风捎来了我童年的声音。耳旁又想起了卖麻糖者的敲击声,“叮咚-叮咚-叮叮咚”。我停下脚步,靠向左侧的石壁,除了看到空空的立交桥,并未见到其他的事物。
路的右边,颇有氛围的小店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它们有的独具现代气息,有的复刻出老式商店的模样,新与旧并不冲突,融合而生为一种新的样态。我向其中一间茶馆望去,只见两个年轻人正围炉煮茶,好不惬意!
暖风将五彩天灯摇动,也拨了我的心弦,如水的乐曲从心底传出,丰富了夏夜。我忍不住凑近细看灯球,想要探寻圆球的内部结构,像观察一颗未知的行星。是啊!每一个灯笼都是一颗星,也装点了夏夜。
随着梯级越来越高,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处岔路,左边是临崖栈道,沿着金汤门古城墙,顺山势而生长。若是在白天,人们可以将长江南岸的景色尽收眼底。而现在,一盏、两盏、三四盏灯在风中轻轻摆动,亮光伴随着被夜晚拉长的巷子,消失在我们探不到的远方。岔路的右边则坐落着法国教堂、民国小学、古宅等多处建筑。尽管是夜晚,我依旧可以嗅到纵深巷子里残留着的老居民的生活气息。
不走了吧!我想在这静谧的时光中驻足,为爷爷奶奶静静重温他们美好的记忆。友人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说,山城寻巷,寻的是不变中的变化。变化总是在发生,但不必惋惜于回忆的消散,更何况回忆从未消散,它以各种形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铭刻每一代巴渝人的心中。是啊,我已经听到了山城巷子里传出的婴儿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