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田园

版次:008    2023年07月19日

唐御伦

办公室同事在家里折了一朵绣球花,高高插在深蓝色的玻璃瓶里,娇艳欲滴。隔壁的同事提了满满一网兜葡萄,笑眯眯地说是自己种的没有打药,满是自豪得意。岳母新交的朋友——楼上邻居送了一口袋自己家种的藤藤菜,这一阵儿丰收了,吃都吃不完。在城市里种个花花草草尚可理解,菜园果园之类属实超出我的想象了。

我在重庆渝中工作。这片土地是重庆最早筑城的所在,现代城市建设也发轫于此。久坐之后,凭栏远眺可以放松眼球、缓解疲惫。但楼下层层叠叠的建筑和街道上踽踽而行的车流似乎并没有这个作用。不过,漫无目的地张望往往能在熟悉处发现风景。比如,从29楼往下就能看到这个城市的隐秘。不是其他,只是发现灰白的钢筋水泥森林里,几乎每个楼顶上都顽强地生长着一团或是一片绿色。

远远地,看得不很真切。但有的插着整齐的竹杖,那肯定是黄瓜、豇豆之类的藤蔓作物;有的叶片葳蕤,零零散散地开着黄花,大朵的可能是南瓜,小朵的可能是丝瓜;有的泾渭分明、花朵绚烂,多半就是花草盆栽了。更有甚者,盆景绿植长成大树,辅以亭台楼阁,竟是一处微缩园林。说是隐秘,其原因在于,你行走在街道顶多看见它们漫出建筑的一鳞半爪,却无法窥其全貌,更莫说洞悉这精致的田园了。心中突然升起一丝明悟,绣球花、葡萄、藤藤菜大抵就是生长于城市某处的秘境吧!

在城市里要造这么一方园子并不容易。以渝中区为代表的重庆主城区城市化率很高,不仅没有农田,连个无主的空地都难寻见。前两年,妻子起了种花的心思,附近又找不到空地挖土,于是我们驱车十余公里终于在金海湾公园的江滩挖到一桶泥。但滩涂泥的黏度太高,根本种不了花。百般无奈,我只好去小区花园里“偷土”,心里忐忑极了,深恐被人抓个现行。如此窘境非我独有。某次小长假回来,正看见邻居从轿车后备厢抬两口袋东西。估计是怕误会,邻居喘着粗气说:“这是从老家挖的土,城里到处都找不到。”咳,想来大家为了建好田园着实费了不少功夫。

但是,新城市居民更愿意开垦一片属于自己的田地。因为中国农民深谙一个道理:泥土离开大地就会变得贫瘠,不管它曾经多么肥沃。我住在繁华城市的边缘。前几年,小区外有一片荒地,布满了原住民搬迁后留下的碎石瓦砾。但一个春天过后,这里摇身一变,成了大小各异的菜园,碎石瓦砾也整齐堆砌成菜园的简单边界,各色蔬菜长势喜人煞是可爱。无独有偶,城市里的荒地都难逃被锄头“支配”的命运。因此,我在公园没有覆盖的山头、内环快速的隔离带、小区围墙的夹缝都见过精心打理的精致田园。

只是“好景不长”,这两年城市荒地陆续被改建为小公园,“原地”种菜是不行了。但这丝毫改变不了他们对土地的执着,也阻挡不了他们“开疆拓土”的步伐。我曾很疑惑,小区门口那些小摊售卖的蔬菜都是在哪里种的。岳母随口给我举了几个例子,“可可(我女儿小名)某个同学的婆婆就在江边种了块地,后来又到北边哪个坡坡上挖了块土”,“还有些更远,要走一个多小时”。

由于大众的旺盛需求,市场开始发挥作用。大学城陆续开张了多个农场,可以承包田地自己耕种,也可以“单点”瓜果蔬菜采摘;听说一处距离主城50公里、车程1小时的别墅楼盘——某田园牧歌,只因每家门口有一小块儿水田,一时洛阳纸贵。市场在满足我们对田园渴求的同时,又似乎将它肆意放大了。它应该不曾思考,对于城市里居住的我们,土地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很多新城市居民和我一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对于土地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信赖感。有土地就有生存的希望,就有立足的根。对土地的羁绊是握在大地手里的风筝线,我们看似离开了乡村,但不管多高多远,它始终是信念力量的源泉。当然,土地的属性不仅仅是“生产生活资料”这般单一。自从陶渊明吟诵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它便有了江湖之远的诗意。今人无法像古人一般逃离尘世结庐终南,却可以营造一方田园寄托心绪,躬身劳作其间,也不失为忘忧良药。

近年,在陪伴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我对土地又增添了新的理解——土地里蕴藏着自然的奥秘。在这里,春天发芽、夏天繁茂,秋天叶黄、冬天枯萎,死亡与生机互相孕育。在这里,自由自在、新意勃发,又暗含至理、井然有序,一切的秘密都在这里,但你再看又像一字不曾言语。我想,每一个人在土地里都能读到那个属于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