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叫我 “殷祖祖”

版次:007    2023年07月22日

□殷贤华

上个周末下午,雨后天晴,城市的上空竟然飘来一弧漂亮的彩虹,这实在是太难得了。而我忽然接到二十年不见的婷婷来电,那种惊讶和惊喜相当于看见满天彩虹。婷婷在电话那头娇呼:“老鹰,好不容易找到你的电话。我现在瑞尔大酒店等你,限你一个小时到。”婷婷和我是同村同院人,是小时候一起玩过家家游戏的好玩伴。只可惜后来她全家搬迁外地,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立马放下手头工作出发。人啊,只要年过半百,会越来越容易回忆旧时光,越来越渴望见到亲近的故人。刚到酒店门口,婷婷就笑吟吟迎上来。同时迎上来的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男孩和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不用猜就知道老男孩是婷婷的老公,而婷婷介绍说小男孩是她的小外孙。“快叫殷公公。”婷婷拍拍小外孙的小屁股。小外孙屁颠屁颠地跑上来,望了望我,扯着我的衣角竟然脆生生地喊:“殷祖祖,您好。”

殷祖祖?殷祖祖?殷祖祖?

这是在喊我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年前我经历了小孩从喊我“哥哥”到喊我“叔叔”的变迁,这几年又历经了小孩从喊我“叔叔”到喊我“公公”的嬗变。这是岁月的风刀在我脸上刻下的年轮,通过小孩的嘴大张旗鼓朗读出来。可我才50岁,怎么就成了比“殷公公”还高一辈分、比“殷公公”还显老的“殷祖祖”啊。直到婷婷的小外孙脆生生地问:“殷祖祖,您怎么啦?”我这才回过神来接受现实。我把小外孙抱起来,我感觉自己的手和心都在颤抖:我看上去难道就真的这么老态龙钟吗?

可能是因为我的衣着太老土了吧。想当年我总是衣冠楚楚,就是周末休息也照样西装革履,额头光亮,头发油亮,皮鞋贼亮,真有白居易《长恨歌》中“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羽衣霓裳舞”的感觉。人靠衣装佛要金装,人啊,都年轻过。激情燃烧的岁月,或许都在意过自己的衣着,或许都在乎过别人的眼光。年轻时我特别喜欢穿风衣,特别喜欢狂风迎面、风衣向后翻转的画面。曹植《美女篇》中写的“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应该就是这种意境。而现在,年过半百的我,穿着随意,已记不清上次打领带是在去年还是前年,我已经整整两年没有兴趣逛服装店买新衣服。今年春节我开始戴上老花眼镜,穿的是冷色旧衣,套的是泥灰皮鞋。因为突然特别怕冷的原因,去年冬天我还穿上了加厚型棉袄,像别里科夫那样,像粽子那样把自己包裹起来,这就难怪小外孙误以为我老得掉牙,唤我“殷祖祖”了。

其实何止衣着服饰,事实上我整个人的形象都老了啊。想当年我信奉“形象第一”,大力实施“面子工程”:除穿着讲究,举手投足彬彬有礼,还勤于锻炼,以保持健康的体魄和心态。我出门先照镜,见了谁都笑容满面、神采奕奕。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心中有万千个新奇的想法。在单位,领导总表扬我工作充满激情,同事们总喜欢和我在一起,公认我是集体的“开心果”。我最喜欢听到的高度评价是“这是个有趣的灵魂”。那时候我的一切都是独立的,自由自在的,我还把鲁迅《伤逝》中子君的那句经典台词经常挂在嘴边:“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而现在,岁月的推油手将我推抚成一个“油腻男”,微微隆起的双下巴、高高挺起的啤酒肚给胡吃海喝贴上了刺眼的标签。我是头发不到痒时不动梳,胡子不到理发时不动剪。我才50岁,但额头上至少已有10道皱纹,头顶至少已有100根白发。“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而我的眼神长期无光且干涸,我想即使大哭一场也不会有太多的泪水,无论如何也无法“点滴到天明”。我有着50岁的年龄,60岁的皮肤,70岁的面容,这就难怪小外孙真以为我老得掉牙,叫我“殷祖祖”了。

归根到底,其实是我的心老了,是人生追求的目标老了啊。当初在偏僻的山村学校教书,业余时间不是用在搞教研教改,就是用在帮助农村父母耕田犁地,或者用在“爬格子”上,记者梦、作家梦、干部梦、新房梦……汇成了一个个光彩照人的“进城赶考”梦,铺成了一条从农村通往城市的金光大道。那时候到校园外散步,看每一朵花都有情,看每一滴晨露都有意,听每一声公鸡打鸣都充满力量。感觉辛勤的汗水滴进土壤,都会变成闪亮的珍珠。而自从调进浮躁喧嚣的城市,“爬格子”的时间或者被机关写不完的材料挤占,或者被一个又一个的应酬挤占,“老鹰”这个让不少读者感兴趣的笔名,也就在读者的记忆中一步步走远。生活的日子拉满链条,朋友新结识一串,老朋友又生疏一串……当初在偏僻的山村学校教书,三尺讲台是属于自己的天空,在那里我高谈阔论,挥洒自如,我就是我,我和影子合为一体。而现在在职场,“少说话,多干事”已成了我的工作守则。有时候心里很烦闷,很迷茫,但一到单位就得挤出笑容来,以免别人误会和猜疑。“棱角已被岁月磨圆,梦幻已被现实划破”。我已不一定是我,我活在两个我之间。网上有一首诗写得好:“人过中年,我的耐力和速度,不及一棵野草。半生奔走江湖,那些热风冷雨,弯曲的道路,方言和黑夜,早已卸去了我身上的力道。”心一天天老去,我失去了新的梦想,失去了冲击重庆文学奖的信念。我虽然也在努力而忘我地工作,但同时也像老年人那样在不停地回忆旧时光。我患上了失眠症,我告别太阳喜欢上了深夜的月亮……

那么,我就这样心甘情愿地让四五岁的小孩唤我“殷祖祖”吗?我才50岁,不能啊!真的不能啊!“棱角被磨圆,或许来年春天可以再长;梦幻被划破,或许明晨醒来可以再缝”。小孩的一声呼唤,将我心中慵懒酣睡的撞钟击碎,将我多年停靠在休闲驿站的马儿唤醒。我心中的马儿不停地嘶鸣,它催我上路——不管路在何方,总得走一条人生希望的路,总得走一条新时代新征程属于自己的路。比如对待工作必须保持兢兢业业,对年轻人搞好传帮带,不能有“船到码头车到站”的太平思想;比如对待家庭必须尽职尽责,多陪护年迈的父母,多相妻教子,多关心弟弟妹妹;比如对待创作必须保持初心,让灵魂能追得上自己的脚步;比如对待朋友必须扔掉面具,关掉滤镜和美颜。晋代的傅玄在《杂诗》中说得好:“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人生短暂,重任在肩。“年过半百刚启程”,唯有撸起袖子加油干,才能活得年轻,活得有价值,活得精彩!

……

“调皮蛋,怎么搞的?快改叫殷公公,快改叫殷公公!”婷婷和老公异口同声,生气地要打小外孙的小屁股。小外孙边躲边辩解:“不是你们教的吗,比哥哥老的叫叔叔,比叔叔老的叫公公,比公公老的叫祖祖吗?”我连忙护住小外孙,鼻子一酸老泪纵横:“我就喜欢他唤我殷祖祖,你们管得着吗?呜呜……”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