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仁德

曾国藩的大名在清末咸丰同治年间登峰造极，其军事、政治、文学等方面的成就均如日中天。在他麾下，聚集了一批当时中国最优秀的人才，犹如群星灿烂。其中，来自巴渝忠州（今重庆忠县）的才子李士棻极受器重。

进京参考，曾国藩亲点会试第一

李士棻字芋仙，清道光元年（公元1821年）腊月廿二日生于忠州鸣玉溪，别号“童鸥居士”，晚号“二爱仙人”。清道光三十年，踌躇满志的李士棻进京参加会试，兴许是缘分抑或机遇，在这里他和曾国藩有了人生第一次交集。

比李士棻年长十岁的曾国藩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当曾国藩在堆积如山的试卷中发现李士棻的试卷时眼前一亮，亲列为第一名。要知道全国各地赴京应考的生员无一不是精英，可谓高手云集，要被曾国藩亲列为第一名是多么难。那时的曾国藩正是光芒四射的时候，来自边远峡江的后生李士棻能得到其垂青，是很不容易的。

曾国藩自是独具慧眼，而李士棻也绝非等闲之辈。遗憾的是，廷试时李士棻以会试第一的成绩竟然落榜了，这让曾国藩非常惋惜，惋惜之余，曾国藩觉得不能埋没李士棻这样优秀的人才，于是提供经费，让李士棻进入国子监继续深造。

国子监又称太学，是从晋代直到清代1600年间历代中央政府主办的学习和研究国学的最高学府，培养的多是国家栋梁之材，能进入国子监的人，堪称精英中的精英。从此，李士棻终生师事曾国藩，师生之间的深厚情谊贯穿一生。

赠诗二首，曾国藩将之比太白

曾国藩特别欣赏李士棻的诗，当他读到李士棻少年时写的诗“飞上青天弄月明”时，不禁为之击节，赞不绝口，认为极似李白。读到李士棻进京后写的《怀伯位山先生》时，更是欣赏：“先生眠食近如何，远道相思独啸歌。日下颇惊词客少，山中翻觉异人多。著书才大名终显，阅世心长气不磨。曾约北来能践否，黄金台畔一经过。”他认为，像“日下颇惊词客少，山中翻觉异人多”这样的神来之笔，只有李白这样的大手笔，才写得出。

曾国藩欣喜之际，一口气赋七律二首赠给李士棻，这成为李士棻一生的骄傲。

曾国藩的诗是这样的：

巴东三峡猿啼处，太白醉魂今尚存，

遂有远孙通肸蚃，时吟大句动乾坤。

爱从吾党鱼忘水，厌逐人间虱处裈。

却笑文章成底用，千篇不值一盘飧。

劲翮摩空故绝伦，吹嘘曾未出风尘。

细思科第定何物，却是饥寒解困人。

大道但期三洗髓，长途终遇九方歅。

秋高一放脱鞴去，看汝飞腾亦有神。

在第一首诗里，曾国藩引用了《水经注·三峡》里的典故“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因为李士棻就是来自三峡地区，曾国藩的诗用浅近的语言翻译过来，大意就是：在“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的地方，李白的醉魂现在仍然存在着，他就是李白的远孙李士棻，李士棻的诗流传很广，他时时吟诵的那些气势宏大的诗句能够震动天地呀！

在第二首诗里，曾国藩称赞李士棻“劲翮摩空故绝伦”，说李士棻像雄鹰展开刚劲的翅膀腾空而起，直冲云霄，没有人可以相比，在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你摆脱羁绊乘风飞去，我欣喜地看着你在天上飞腾，神采照人。

曾国藩在这两首诗里，对李士棻的褒扬可以说达到了极致。他赞叹李士棻是当今的李白，认为李士棻的诗能震动乾坤，欣赏李士棻无与伦比的飞腾在天上的雄姿，这种赞誉之词出自曾国藩之口，是极为罕见的。

李士棻则对曾国藩充满感恩之情，其《恭送座主曾涤生师典试江西乞假归省四首之四》曰：“万里关河为客远，三年门馆受恩多。怜才直与前贤并，问字还期异日过。及事欧阳真厚幸，只惭无力到东坡。”他将曾国藩比为欧阳修，将自己比为欧阳修门下的苏东坡，“只惭无力到东坡”而已。

辐辏幕府，李士棻风光一时

在京城，李士棻度过了一段非常惬意的时光，之所以非常惬意，多半是因了曾国藩的垂青。

李士棻《题室中之旧书架》诗自注中，讲述了一段他和曾国藩之间的轶事：“予每得佳书于厂肆，必以进于师。曾湘乡师时来予之寓所，每见予案上精本，往往携之而去，且告予曰：好书岂可珍秘独享，多供馋眼，德莫大焉，亦为尔惜福也。”从这段文字可知，曾国藩经常到李士棻的寓所去，双方关系极为融洽，完全打破了师生间的拘束与礼节。

咸丰初年，曾国藩出任两江总督，率湘军征讨太平军。当时李士棻还在京中。一天易笏山（历任贵州按察使、山西布政使，四川藩司）来拜访李士棻，见李士棻手执一卷书在吟诵，当即一把夺过扔到地上，劝他“勿徒郁郁居此”，快去江西前线跟随曾国藩吧。于是李士棻离开京城到了江西曾国藩的幕府。这一经过陈三立也有记载：“士棻至为客，当是时，海内硕儒奇士，辐辏幕府。”

晚年李士棻回忆起这段时光，也非常留恋。他在《天补楼行记题词》中说：“予试吏江西，从军江左，则与廉昉太守续前明何李之盟，其时游于先师湘乡幕府，自廉昉及劼刚、栗诚二曾外，尝与予商榷诗事者则欧阳晓岑、吴竹庄、张啸山、莫子偲……十余人。”

陈三立和李士棻所列举的名单，差不多囊括了中国当时最优秀的人才，无一不是名留青史，李士棻“遨游其间，无所不狎侮”，何等风光。

这期间，李士棻和曾国藩过从甚密，因篇幅所限，只能提及一二。

某年曾国藩过生日，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前来拜寿的人少不了要送上祝寿的对联，这简直就是一场在顶级高手之间展开的对联大赛。当李士棻的对联呈上时，曾国藩大喜，缓缓地说：“我百年后，此联作祠堂联却好。”这就等于说，李士棻的对联是曾国藩最满意的，将来可刻在他的祠堂里。

李士棻呈上的对联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这是一副集句联，所谓集句联，就是把前人的现成诗句集成对联，这是难度很大的一种文体，集句者必须熟读大量的名篇，才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李士棻非常巧妙地从唐代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里找来了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做上联，又从宋代文天祥《正气歌》里找来了“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做下联，这样一组合，就成了一副大气磅礴压倒群雄的对联，曾国藩焉有不满意之理。

墨宝收藏，曾国藩赠巨幅书法

曾国藩攻克南京后，李士棻赋六诗相贺，诗中用了大量赞颂之词，如“大名神笔武侯齐，迅扫蚩尤雾不迷”“天上玉书催奏凯，阵前铁骑捷如飞”“功在河山身欲退，帝褒智勇世谁知”同时，李士棻也没有忘记重提师生之情：“吾师心迹吾能说，舒卷闲云在绛霄。”“廿年门馆荷恩长，趋府从容礼数忘。骥尾幸附东国某，马头重拜北平王……不付勋名付文字，千秋衣钵受欧阳。”

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与李士棻亦交厚，在南京时，曾国荃曾赠李士棻长剑一柄，并招李士棻与幕府诸君登楼会饮。不久，曾国荃乞假还乡，李士棻作送别诗四首：“……行年四十成功退，潞国汾阳羡此人”，并与曾国藩一道送曾国荃至江边。

曾国藩的书法有很高的造诣，当时的人都以能得到曾国藩的墨宝为荣。而李士棻独占风光，多次得到曾国藩的墨宝，这在李士棻诗集和曾国藩日记中均有记载。其中，最重要的书法作品有两件。其一为书韩愈《伯夷颂》，曾国藩给李士棻写的这幅作品用纸达一丈二尺，堪称巨幅作品；其二为书自撰格言四幅，那是曾国藩总结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撰写的格言，既是曾国藩本人的人生总结，更是对李士棻的勉励。遗憾的是，这两件书法作品如今都已失传。

难忘先师，李士棻赋诗感师恩

曾国藩于清同治十一年去世，这是李士棻最伤心的事，他回忆起从京城拜识直到攻克南京后相别于扬州，感慨万端，赋《追哭先师太傅曾文正公二十四首》追怀恩师。当年，曾国藩曾希望李士棻所献寿联百年后能刻在祠堂上，时过境迁，谁还记得这些。但李士棻在曾国藩去世后，却认真撰写了一副挽联：沐教恩廿三年，青门问字，白下从军，许吟大句动乾坤，恨一官束缚，空期负笈追随，躬叩名山承朴学；平寇难十余载，黄钺专征，朱方坐镇，重与天家盟带砺，致九宇又安，何遽骑箕归去，神依太庙对先皇。

情深义重，典雅工稳，允称佳构。

之后，再也无人教诲或曰管教李士棻，加之李士棻本是性情中人，不宜为官，最终于清同治十三年在临川因一桩钱粮亏短案被罢官。

李士棻晚年流落上海，经常回忆起恩师，尤其难忘曾国藩在赠他的诗中称“太白醉魂今尚存”“时吟大句动乾坤”，他在《湘乡先师曩在东流幕府为予撰书格言四幅，张之座隅，典型如在》中吟咏感叹：“四壁年年耀日星，愚砭顽订奉仪型。精金久铸湘东像，子玉长留座右铭。书法龙鸾成结构，文心河岳会英灵。及门我亦狂之亚，太白醉魂醒未醒。”又在另一首诗中追忆：“是时湘乡师，献纳帝左右。高呼太白魂，名满公卿口。”

连很多年后的学者钱钟书，都知道李士棻和曾国藩的关系，其《文史笔记》有云：“芋仙平生最得意事，为得曾文正赠诗。”

清光绪十一年八月七日，李士棻病逝于上海，享年65岁。（作者系重庆文史书画研究会原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