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红褪

版次:011    2023年07月26日

□出智周

记忆之间,有一片桃林默默无言又极尽妖娆,盛长在从前,却在记忆的发酵和上色之下,春色撩人,永不凋零。离乡15年,久居渝东北,突然一点点想念兴起在夜深处无人时。这思绪与想念,明明暗暗,携风带雨,情境暧昧,色调昏昏。

惊鸿来处,将许多的心事说与你听。或明或暗,现出一抹粉红,愈行愈近,有暗香盈鼻。几只花瓣儿露出脸来,有盈盈露水将坠未坠,有翩翩蝶儿乱飞,浑然不理朝阳似霞,花田如烟。转入山岗,小溪清淌,兜兜转转,绕过农家,满载花儿,挟着年华,到那江河归入海口。这一路见过许多人家,青石厝,海蛎墙,门前几株番石榴,树上花儿艳艳,树下光着腚子的孩童拍手唱着闽南童谣:羞羞羞!未见诮。人插花,伊插草。人抱婴,伊抱狗。人未嫁,伊先随人走……

远远地望,灿如绮霞,近近地看,桃花暖暖。湄洲湾南岸丘陵相连,不但遍植桃树,还有满山坡龙眼荔枝枇杷树。吾家西北侧有一片龙眼林异常繁茂,爷爷在它们旁边栽了几株葡萄。几年后,小孩子胳膊般粗细的葡萄藤攀上了龙眼树。夏天一来,我们就坐在它的臂弯,将足点地,人飘起来,风儿凉丝丝,轻浮地在耳边撩拨。如果阿姐阿妹坐上去,风儿就扬起她们的衣裙,她们的心底自由甜蜜,声线由紧张转而快乐,摇落满树花儿,伴那纷飞的衣裙,是何等迷人!

有一位老人,不依不饶的岁月于她就像回扬的风儿,勾一勾,转走了,便不在心里。我们都叫她托婶。她快乐地笑,露出灰色干涸的牙床,阳光照在她斑白的头发上,每一根都像银色的琴弦一般雅致。她佛陀一样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重重叠叠的时间仿佛从未远去,在她的眸里摇啊摇。

托婶是重庆人,自幼跟随姥姥生活,机缘巧合嫁到了这片海边丘陵里。她偶尔提及家乡,老家也有一大片桃花林,她笑了,嘴巴像一只干瘪的口袋:在江边的一个岛上,春天迟迟开,晚晚谢,和闽南的桃花开得一样灿烂,一样热烈。

有一春,台风汹汹,海潮来急。次日清晨,开门兀地撞见芭蕉凌乱,满地残红!那一年,阿姐从飞起的秋千上一头栽下来,在脑袋上留下了伤痕。爷爷把所有的葡萄藤砍去,只留下正在老去的龙眼树孤独立在溪畔风口。又过了多少年,观音山下多了一方青冢,短短方方,极尽简陋,冢前立了一块窄竹牌,只字不留。青草蔓延,砂砾飞扬,终于这草儿盖住了这方土,坟头开出了白色的花儿,散发出淡淡的芬芳。

桃花寂寂又开,日渐惆怅,和山坡两边的小溪流去了,绕过一个弯,入江湖汇海流。一路有多少骇人的风暴,有多少哀伤的心意,都留不住它匆匆的脚步。连那悠悠的白云也离人越来越远,似乎染上了相思,飘着飘着,希望找到一个旧时的相识:秋千摇荡,桃花如面……

可是她没有找到,却看见桃红渐渐褪去,愈显苍白,宛如梨花,折压在了某人的笔记本里,其实还在心底。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