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方根

上体正直，右手抬起，五指并拢自然伸直，中指微接太阳穴，与眉同高，手掌心向下，略向外张……我堂外公，从抗美援朝胜利后回国归来，时至今年满100岁。

整整70年时间里，这样的军礼动作，他不知坚持做了多少遍。

1.从小怀揣当兵梦想

武装越野跑多跑1公里，实弹射击多次以“笨”为借口，央求多打1发

堂外公，名叫向从云（曾用名：向崇荣），1923年4月14日出生，重庆市万州区太龙镇蓼叶村5组人。上有1个姐姐、2个哥哥，下有1个弟弟和1个妹妹。在堂外公9岁那年，堂外曾祖母就因病去世，是堂曾外祖父极其不易地把六个孩子拉扯大。

当兵，是堂外公从小就有的梦想。在上了年纪的老人们的记忆中，他十几岁时，就自制了一把木步枪，经常扛着所谓的“枪”，在家乡的树林里穿梭，练习“打仗”。

解放战争时期，他曾先后三次报名应征，均因“太瘦弱了”的理由被拒绝。无奈，家庭的穷苦，加上营养不良，当年他长得像一根柴火棍，脸色发黄，两只干枯的眼睛深陷进去，看上去就“弱不禁风”。

1949年12月，他又一次踊跃报名参军。虽然已26岁，还是有些体弱，征兵工作组还是不想录取他。不料，他一膝给负责征兵工作的连长跪下了：“连长，您网开一面吧，当兵，是我一直的梦想。现在，我虽然瘦点、弱点，但请你们放心，到了部队后，我一定刻苦努力训练，不会让您们失望的……”连长被他参军的执着精神打动，破例让他入了伍。但连长还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要是你进步不大，素质过不了关，我还是要退兵的哈！”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新兵阶段的体能训练，比其他任何战友都要刻苦。带装备武装越野跑，一般是跑3公里，堂外公自加压力，多跑1公里。实弹射击这一项，新兵打靶一般每次使用子弹的数量不会超过5发，为增加熟练程度，他多次以“笨”为借口，央求多打1发。队列训练中，除了白天，还在多个黑夜，他独自一人来到空旷的营地上，练习站军姿、敬军礼……

三个月的集训，他不但身体变强壮了，而且军事素质考核门门过关。在新兵下连队的欢送仪式上，训练军士长特地把他作为“勤能补拙”的典型，大张旗鼓地进行了表扬。

2.上甘岭战役中的勇士

阵地山头被削低了至少两米，高地的土石被炸松了1至2米，成了一片焦土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美军第10军于朝鲜半岛南部西海岸仁川登陆，朝鲜人民军腹背受敌，损失严重，转入战略后退。10月，美军越过北纬38度线，占领平壤，企图迅速占领整个朝鲜，并多次派飞机侵入我国领空，轰炸丹东地区，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赶赴朝鲜战场，由此揭开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序幕。

1952年，堂外公所在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某军，加入了抗美援朝战争。11月14日，堂外公所在的营，打了著名的上甘岭战役。

上甘岭，是朝鲜中部的一个小山头，紧邻最重要的前哨阵地，乃兵家战略要地。

他对战斗的场景记忆深刻：战场上，敌军的火力非常强大。营长果断命令士兵们匍匐着前进。在军事行动中，匍匐前进是一种非常重要的战术。如果不采取匍匐前进的方式，很容易被敌人发现并遭受攻击。他和战友们，一个个如精灵般趴在地上，靠手肘和膝盖支撑身体，悄悄挪动，相继投入战斗阵地……正因为如此，他的脚趾和手指，扭曲成了今天的“匍匐状”。

战役的激烈程度为前所罕见，特别是炮兵火力特别密集。堂外公回忆：“我方阵地山头被削低了至少两米，高地的土石被炸松了1至2米，成了一片焦土，许多岩石坑道也被炸断了三四米。”他还回忆：“尽管如此，我军战场中没有一个逃兵，大家心中都有这么一个信念：人在阵地在，哪怕还有一口气，就要誓死战斗到底……”

3.隐匿功名70余载

和牺牲的战友比能活下来就是幸事，有什么资格拿军功章显摆

1952年11月25日，举世瞩目的上甘岭战役结束。这次战役，志愿军不但彻底粉碎了敌人的“金化攻势”，给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美军以沉重打击，而且奠定了朝韩之间南疆北界的北纬38度线。

1953年7月27日，朝鲜停战协定签字仪式在板门店举行。长达三年零一个月的朝鲜战争，以中朝两国人民和军队团结战斗的伟大胜利，以维护世界和平与人类进步事业的伟大胜利，载入史册。

1953年10月，堂外公也从抗美援朝战场上胜利归来。因为战斗中的英勇表现，堂外公自己讲：他被授予勋章3枚，记三等功1次。然而在今天，他的勋章一枚也不见了，甚至连他参军记载着战功的档案也不知了去向。据堂外祖母回忆：她与堂外公结婚时，她见过这些勋章。后来搬家，加之家里的四个娃儿贪玩拿出去耍，就不知道遗失在哪儿去了。村里的一些知情者也都能证实，堂外公确实得过一些勋章，那时他还把这些勋章戴在胸前过。

谈到这些勋章对他的功勋起证明作用时，堂外公心态却很坦然：“一是不知道这些勋章保存下来的重要性，也只能怪自己，多年来不注意。再则，和牺牲的战友比，我能活下来就是幸事，我有什么资格拿军功章来显摆自己！”每次提到上甘岭战役等朝鲜战场上牺牲的战友，堂外公就会哭。

他至今保存有的一张《预备役军士和兵证明书》，字第784367号，由时任国防部长、共和国元帅彭德怀，于一九五六年十月签发的，“服役经历栏”赫然记载着：“某军某师，战士，1950年11月起，1953年10月止，军种：陆军。”堂外公还能准确地记得他具体的部队番号，他是机枪班的一员。

4.万州年事最高的百岁老兵

你堂外公这个人，几十年来，他都把军礼敬习惯了

1953年11月，堂外公转业到江西训团继续服役。1955年3月，他退出现役，按照那时兵役法的规定编入第一类预备役。

复员回到老家后，他没有向组织提任何要求，用他的话说，“组织让干啥就干啥，一切都听党的安排。”他先后当过村民兵连长、村集体保管员、村委会出纳等职务。

2019年开展退役军人和其他优抚对象信息采集时，有关部门本着“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的原则，通过熟悉情况的村委会等基层组织出具证明材料，通过相关人员出面证实，对堂外公慎重进行了登记，并将他纳入了在乡老复员军人待遇享受之列。

2023年4月14日，是堂外公100岁生日。他也由此成为重庆市万州区内年事最高的退伍军人。万州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等部门前来为他祝寿。有关领导在生日贺词中充分肯定堂外公：“百岁生日之际，百年风风雨雨，百载生活沧桑。您在战场上英勇杀敌，挥洒汗水和鲜血，为祖国和人民作出了重大贡献。”贺词还提出：“您身上表现出的不畏艰难、不惧牺牲、勇往直前的革命精神，值得我们永远学习。”

我目睹，贺词宣读期间，百岁高龄、精神矍铄的堂外公，久久敬着军礼。

堂外祖母告诉我：你堂外公这个人，不管家里任何人来，他都要敬军礼相迎；人家走，他都会敬军礼相送。堂外祖母还说：几十年来，他都把军礼敬习惯了。

昨天上午，我再次前去拜访他。一进门，他依旧以熟悉的军礼迎接了我。当谈及明天（27日）就是朝鲜停战协定签字70周年纪念日时，他“啪”地一个立正之后，就向着东方，敬起了军礼……

朝阳下，当金戈铁马和战火硝烟被时光吞噬，我蓦然醒悟到：堂外公这位百岁老兵，是以他这种独有的方式，在对豁出生命保卫的这片热土致敬，在对那段无怨无悔的血色青春致敬！

（作者为重庆万州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