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老家安卧

版次:011    2023年07月28日

□李晓

寄居于城市,有一个老家盛放,安卧于我心中。

生活在城里,我搬了四次家。每次搬家,我都想去与邻居告一声别,但想来想去,却没有一个合适的人。我只有张开双手,去拥抱那烟熏火燎的墙壁。

有一天,在街巷遇到一群奔跑的孩子。我问其中一个满头汗淋淋的男孩,你的老家在哪儿?他愣了愣,跑开了。

城里的孩子,你有老家吗?从一条街搬到另一条街,面对一墙之隔的邻居,却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这样的地方,叫上一声“老家”,确实有些勉强。

老家,是诞生你生命的地方,是你的血缘地,系着你生命的脐带,蔓延着你生命成长的根须。

那年,我母亲从乡下进城时,一个村人都走上山梁,胸膛起伏、眼噙热泪,扯开嗓子唱:“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一群送行的老乡缓缓跟在她身后,那气氛俨然就像“上战场”送别。

母亲进城,一起带上的,还有一件蓑衣、一顶斗笠、一把铁锨、一把镰刀,这些陪同她穿行在乡下风雨、匍匐在庄稼地里的农具,是她在老家安身立命的东西,母亲要把它们带到城里来,这样她才心安。

母亲进城后,上街走路的姿势,始终是倾斜着肩膀,见了路人便歪着身子主动让路,这是一个农人的谦卑,也是一个农人在地里察看庄稼长势的姿势——农人穿过沉甸甸的稻田,要给临近收割的稻子让出一条缝。

后来,我83岁的奶奶也进城居住。奶奶带来的,是乡下的针线包,她用里面的针线缝补着旧衣裳,也缝补着时间的针脚。进城后,奶奶依然用它们缝补着家里舍不得扔掉的旧衣裳。奶奶89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就痴呆了,她认不得回家的路,认不得我父亲,也认不得来看她的亲戚了。于是,父亲吩咐我们把她送回老家去看一看。回到老家的山梁,奶奶蹒跚着走进一户村人家里,一群鸡云朵一样跟在主人身后,主人正在给咯咯叫的鸡喂玉米粒,奶奶见了,顿时眉开眼笑,这是她熟悉的场景。奶奶走到院坝中央,白云下是延伸到天际的山脊线。奶奶突然一一念出声:“马鞍桥、歪梯子、乌龟堡、侯家岩、沙嘴梁……”全是老家的地名,它们闪电一样照亮了奶奶浑浊的记忆。父亲惊喜地喊:“妈,您还认得我吗?”奶奶抚摸着父亲的白发,喃喃唤出声:“认得认得,你是发娃啊。”

老家,铭刻在每位老人的血液里、骨头中。每年清明、中秋、春节,我总要回老家走一走。有时,在祖辈的坟前坐一坐,坟前的树如绿伞高擎,仿佛可以听到树身里汁液涌动的声音,那里面也有着我祖辈亲人的DNA。这些树,有的是他们生前栽下的,有的是后人栽下的,它们与亲人的气息在时空里交融贯通。微风吹来,这些树摇摆着枝叶,哗哗作响,仿佛亲人在一声一声呼喊。

老家,在地老天荒中改变着容颜。那年,老家建起了机场,几年前又再次扩建,村子几乎被全部拆迁了。没了老井、老路、老屋、老树、绿浪滚滚的庄稼,老家让我也差点认不出来了。

飞机盘旋在老家上空,老乡们抬头望着,有一些头晕,“还是鸟的声音清澈动听。”那年春天,一群燕子一路呢喃着飞回老家,从云层里俯冲而下,但再也没有了停歇的屋檐,它们鸣叫几声后飞走了。燕子的老家,和我一样,走丢了。

有天,几个老家的乡人,在城里找到我,他们望着我说,想从前老家的样子了。于是,我们在城里建了一个村子——老乡微信群,从最初10多个人,发展到如今400多人。在这个微信群里,可以看见从前老屋、老井、老柜子、老家当的照片,还可以听见布谷鸟的叫声。每当疲惫之时,看一下里面的老房、老井、山崖上的树、金灿灿的稻谷……我的心便被一股股来自老家的山水浸润着。

我突然明白,无论如何,我再也不能把老家从心里清空,它灌溉着我,让我努力按照一棵树的姿态去生活。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