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08月04日
□舒德骑
当知青回城已30多年。在农村那艰难苦涩的年月里,住猪圈喂蚊虫、点油灯煮红苕、穿草鞋担大粪、刨坟山种苞谷之类流汗流泪的往事,随着时间推移,渐渐都淡忘了。唯有一件芝麻小事,令我刻骨铭心至今难忘。
1971年冬天,毫无背景的情况下,我淘汰了一起被推荐的5个知青,接到了招工单位的录取通知!这般蹊跷的结果,至今对我依然是个谜。
“舒知青要回城当工人了!”这消息一个早晨便传遍了全生产队。山里人淳朴憨厚重情,从我接到通知到离开生产队,我住的那个叫“阳雀屋基”的农民,十多天排起队给我饯行。同我住在生产队知情屋的另外两个知青,也因此沾光应邀作陪,着实好好犒劳了一下他们的嘴巴和肚皮。
这地方是川南毗邻贵州的一个山区,山高路陡,贫瘠偏僻,农民生活极苦。那时,队里一个全劳力出一天工大约能挣1角多钱;一个人一年大约能分100来斤谷子,外加一些红苕苞谷之类。青黄不接时,多数农民只能靠瓜菜充饥。遇上灾荒,则只能以糠菜喂肚皮了。即使是秋收时节,农户们也不敢奢侈,他们喝的稀饭或苞谷羹,多数人的碗里能照见人影。
农民们给我饯行,一般的人家是炒几个素菜,煮几个鸡蛋,偶尔也见一点油荤;殷实一些的人家,则会忍痛杀一只鸡,做半锅菜豆花,再打上几两红苕酒。
该请的请了,该说的话说了,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第二天一早我就准备下山了。可临要走那天下午,我从邻队一个知青家回来,走到一块田坎边,忽然被人拦住了,“舒知青,你回来了!”抬头一看,原来是本湾子的农民田进财。看样子,他已经在那里等候我多时了。
“舒知青,晚上我想请你吃顿饭……”他背佝偻着,嗫嚅着对我说。
这个田进财,一辈子不但没“进财”,反而是队里最穷最让人瞧不起的人。他患有哮喘病,别人上班一天评10分,而他只能和妇女一般评7分。
看他那可怜巴巴请人吃饭的样子,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不知为什么,他请客只请了我一个人,没请另外两个知青。来到他家,光线昏暗,墙壁黢黑,屋顶上的草已遮不住天。从小到大5个娃,个个衣衫褴褛脸似花猫,吃饭的嘴连起来足有一尺长。他们睁着既惊讶又兴奋的眼睛望着我——他们家里居然来了客人!
田进财堂客把菜端上来了,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碟炒黄豆,一碗南瓜汤,一碗酸咸菜,菜和汤中没有一星油荤。没有酒,寒暄几句,田进财为难尴尬地挤出笑,招呼堂客端上两碗饭来——两大斗碗干白饭!白亮亮油浸浸的干饭一端上来,那几个娃的眼睛一下便绿了,盯住饭碗像一群饥饿的狼崽。田进财把他们轰到了外面的灶房后,尴尬地对我笑笑,“舒知青,无肉无酒,只请你吃顿便饭、吃顿便饭……”
搁在我面前的这碗干白饭,我哪里吃得下去!粮食在这家人眼中,简直是珍珠或玛瑙。我明显看到,田进财的那碗里只有面上薄薄一层饭,而下面全是白萝卜块!再走进灶房,只见几个娃大失所望眼泪汪汪,手里全端的是白萝卜块!
“这咋个要得!”我端起那碗干白饭和娃们的菜碗,一下全倒进了菜锅里,搅拌了几下,我给娃们一人添了一碗。田进财和他堂客着了急,急得眼泪快要流出来,“舒知青,你不给我们面子、不给面子……”
“不,田哥、大嫂,是你们不给我面子!算了,让娃儿们吃几颗米吧!”我对几个娃说,“长大好好读书,离开这山旮旯,你们就顿顿都能吃干白饭!”昏黄的油灯下,几个娃端着饭碗不敢下口,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娘,最后似懂非懂糊里糊涂地点着头。
我好不容易吃了半碗萝卜饭走了,含着泪回到住的知青屋。我走后,背后传来田进财骂他几个娃的声音。那晚风很大,天很冷,我冷得到天快亮时还没睡着。世事沧桑,这些年,我时常想起这件小事,时常都在心中暗暗祝愿,祝愿黄桷村的人,特别是田进财和他那几个娃,顿顿都能吃上干白饭。
(作者系重庆市江津区作协原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