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08月07日
□李晓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老熊摇摇晃晃走在大街上,从他面前驶过一辆车,一束车光打在他身上,让体态清瘦颀长的老熊看上去如飘浮在马路上的一片树叶。
这天晚上,老熊一个人到街上一家老馆子喝酒,竟把自己喝高了。
回到家,刚到门前,门就吱嘎一声打开了。开门的正是妻子。老熊的脚步声,妻子太熟悉。妻子还没睡,一直在等着他回家。妻子揭开锅,里面是热腾腾的清炖鸽子汤,桌上还有几个家常菜。
妻子对老熊说:“我一直在等你回家。”妻子打开一瓶红酒说:“我再陪你喝一杯。”老熊一口干了一杯,他向来是一个耿直之人,为人如此,喝酒也如此。干了一杯红酒,老熊微微有些头晕了。妻子望着他问:“还喝吗?”心里寂寞的老熊一把搂过妻子,眼泪浮上来了。
那天是老熊60岁生日,前不久刚从单位办理退休手续。老熊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单位,当过几年科长,后来单位来了年轻人,他主动让位,单位领导表扬他高风亮节。退休前夕,几个同事私下请老熊吃了一顿饭,轮流给他敬酒,老熊一次一次起身,表达对单位惜别的感情。单位好比一棵树,在老熊身体里触满了根须。
这些年来的生日,老熊都是请上几个好友在外面吃上一顿饭。老熊感到,到了这个年纪,能在一起好好吃上一顿饭的人,已经不多了。手机通讯录里有好几百人,但这些人极少联系,包括几个发小,有时冲动之中也想打上一个电话,但刚拿起又放下了,还能说点啥呢。连打一个电话的勇气也失去了,但老熊还一直在微信朋友圈里给他们点着赞,从朋友圈里窥探着他们生活的蛛丝马迹。这样若有若无地联系,老熊还是感到心里空落。
老熊是一个慷慨的人,喜欢请人吃饭,是城里朋友间饭局的热心发起者。老熊还有一个习惯,一旦喝高了,就喜欢给几个友人打电话,有时是倾诉衷肠,有时也云里雾里。还好,他们大多都耐心地听老熊酒后的喋喋不休。
“你有几个深夜给你打电话的人?”有一天老熊这样问我。我怔了怔,一时支吾着回答不上来。
我想起有天晚上,夜雾凝重,窗外起风,突然接到了老熊的电话,从他结结巴巴的语气里我就感到,老熊又喝高了。但身体疲惫,睡意昏沉,我挂掉了老熊的电话,只简单回复他:“熊哥,有啥事明天再说。”
第二天醒来,我才感觉昨晚对老熊不恭了。在深夜给你打电话的人,往往是对方把你放在心里的人。
过后遇见老熊,我正准备给他道歉那天晚上的事儿,但老熊大度地挥挥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知道你睡眠不好,今后夜里我不再给你打电话了。”
听了老熊的话,我心里一阵失落。老熊是不是已在心里把我从他信得过的朋友名单里轻轻删除。
在这世间,能牢记我生日的并不多,老熊便是其中一个。
去年夏天,我的生日到了。生日前夕,我与家人在一起吃了饭,母亲抬头望我,感叹出声,两鬓已有星星点点的白发。想起38岁那年,妻子为我第一次拔起的一根白发,她把那根白发在我眼前晃了晃说:“少胡思乱想了啊,不然白发会更多的。”妻子知道我是心事很重的人、情绪流动幽微的人。
与家人吃饭后,我又准备请上几个老友吃上一顿饭。生日对自己来说,毕竟也算一年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在我老家,堂伯还要为一棵柏树过生呐,那棵耸立在山冈的森森柏树,如一片绿云浮动,每次回乡,它都在风中摇动枝丫对我打招呼。那棵树,是堂伯23岁那年春天栽下的,他把自己栽树那天当作树的生日,遇到树的“生日”,只要在家,堂伯就会在树下摆放酒菜,自己一个人在那里吃喝起来。有年我也遇到“树生”,我见堂伯起身,张开双臂去拥抱了那铠甲一样的树身。在堂伯87岁那年的夏天,这棵柏树下有了他小小的坟,一棵树也接纳了堂伯。
去年生日那天晚上,我请上几个老友,还有两个从前的街坊,在城郊山上一家农庄相聚,他们频频举杯,祝我发财,祝我如意,祝我健康。
夜色阑珊时分散去,老熊留下来陪我。我和老熊坐在山顶一块石头上,冰凉石头的温度浸入体内,一股凉风吹来,突然感觉酒后清醒。我和老熊沉默着,透过枝叶凝望着山下城中依稀的灯火,想起城里还有一盏亮着的灯,在静静等待我和老熊回家。
我和老熊从山上徒步回家,他送我一直到楼下。我回头,见老熊还在那里望着我。
今年夏天,在我的生日,老熊,老友们,还是一起吃个饭吧。你们,是我命运里相守的树,一起生长,但每棵树,都有独立的根,枝叶与枝叶间的哗啦声响,那是在含笑致意。
(作者系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