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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011    2023年08月11日

□李晓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前10名提名作品公布以后,我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她就是来自河南的作家乔叶,她本次提名获奖的长篇小说是《宝水》。

上世纪90年代,乔叶在报刊发表了大量青春美文,我也是其中一些报刊的作者。在一次笔会上,我见到了乔叶,那时她在河南的一个县委宣传部工作。后来再读到她的作品,就是长篇小说了。而今,在这个中国文学奖的金字塔上,她站到了塔尖。

这些年来,我也一直耕耘在文字的私家田园里,写作与发表了一些文字。但这些文字,大多是自娱与自愈。如果放眼浩大文坛,我只是游弋于浩瀚海洋的小蝌蚪。在这个国家,像我这样的民间作者,数以千百万计。

我最初写作时,所在县城的一些作家是我的偶像,那时他们在外省文学刊物上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还获得了一些文学奖。这些县城作家,我与他们见面时,总是一副诚惶诚恐的谦卑模样,压抑着自己,但这不是我真实的人性,我只是想小心翼翼求得一个活动空间。别看作家们平时亲切和蔼,可一旦发怒发火,那可是世界文豪的脾气。

那些年我写作时,俨如一只匍匐在纸上的蚕,纸就是我的桑叶。我把自己在方格纸里写下的文字投稿到北京、上海、广州的文学大刊,当然,如石投大海。我一度愤懑,感觉那些文学刊物的编辑不识货。有一次,我还乘长途客车去了省城,特地去找一家文学刊物,我准备质问编辑,我给你们投稿了上百篇,连一个泡儿也没噜一下,到底是为啥,是不是欺负我这样一个小地方的作者?我来到那栋绿荫葱茏的编辑部小楼,看见一个肤白体瘦的中年男人正在台灯下看稿,他礼貌地接待了我。我准备把自己创作的雄心汇报一下,但看到编辑部里成堆的稿件后,我泄气了。后来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这家文学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他说话声音细软,态度诚恳,鼓励我在小地方好好写作,一定会有所成绩,他还举例省城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周某某,写小说时也是一个乡里的农业技术员。我备受鼓舞。

从省城回到工作的小镇后,我转向长篇小说的写作。我可是连一篇小小说也没写过的作者,但出名要趁早的功利心催促着我。我不舍昼夜写下几万字,我太想通过写作一鸣惊人。等我把起初写下的稿子表面恭恭敬敬实则咄咄逼人地捧给一个本地写小说的作家看后,他双手一摊说,对不起,你这个确实不叫小说,完全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在写,没一个能立得起来的人物,你还是写点小东西吧。我当时以为他是嫉妒我,打压我。事隔多年,我才明白,他的话是准确的。这个说话率直的作家,后来还凭自己的长篇小说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提名,那可是靠真枪实弹拼打出来的。

我继续写一些自己啃得动的文字。我获得了一点“作家”的虚名后,老家乡下来找我办事的人也不少,争取项目资金修建基础设施的,患了癌症想找一个城里名医抢救一下的,乡里结婚多年折腾多处依然不孕不育的夫妇,飞机起落噪音影响睡眠的人……他们以为“作家”在城市里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很遗憾,大多事情我办不成。一些老乡翻翻白眼说,噢,原来你也就那能耐啊。

老乡们不知道,我的苦恼并不比他们少,他们操心着庄稼的收成,我同样操心着自家的烟火人生。写作,只是我活在尘世的一点表达。在我的表达里,有对老乡大地的书写,但他们几乎都没有读到,我只是在写作里抚慰着自己的心肠。我与老乡们交集的人生,只是血脉里绵延的老家山水基因。

想起我当初由乡里来小镇工作时,堂伯对我规划的人生线路很是清晰,是一步一桩。比如,27岁当上副乡长,30岁当乡长,38岁进城做局长……有一年,堂伯提着两只心爱的老母鸡来到镇上,神情鬼祟,目的明确。堂伯明确告诉我,把老母鸡拿去送给某某某,那人“掌管”着我命运的坐标。我朝堂伯发火了,把老母鸡提回去,继续下蛋!我明白,我根本不是那块料。

看到我在写作后,堂伯又上心了,他对我宣布说:“侄儿,我看你是当作家的料,你要好好写!”有次回乡,我见堂伯的枕边书是《三国演义》《封神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他随手拿起《西游记》说,侄儿,你至少要写出一本这样的书来嘛!堂伯眼神灼灼地瞪着我。堂伯的后半辈子,一直在焦灼地等待我出人头地。

而今,我愧对老井旁边坟地里的堂伯。但有一口老井汩汩涌动的水,代我滋润地下堂伯执拗的灵魂。

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小作者,我只是通过文字,如老家的稻米一样,喂养我时时嗷嗷待哺的渐老灵魂。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