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07 2023年08月12日
□程华
一
爸爸越长越像黄葛树。骨子里硬气犹在,尽管经年风霜已吹白他一头坚硬的板寸。他上坡下坎不许人扶,过马路敢和汽车比速度,三伏天提着十公斤大米硬要走着回家。好说歹说,他就笑呵呵两个字“没事”。
这种做派,说好听点是硬朗,说难听点叫胡闹。
我压住火气好言提醒:“爸爸,出门要注意安全。”“爸爸,不要克扣自己,又不是没得退休金,钱吃亏人不吃亏嘛!”“爸爸,你到底听没有?!爸爸!!”爸爸哈哈笑,依然故我。这身霸蛮气,与这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西南山城相当互洽。
爸爸出生于安徽利辛一户穷困农家。虽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但他长得人高马大身手矫健,说话手舞足蹈声如洪钟,全不像饿肚子长大的人,更不像懂俄语精通数理化从事煤炭研究的“高工”。当年靠吃面糊啃红薯读完高中后,爸爸欢天喜地考入了“不用交学费还管饭吃”的安徽省淮南矿业大学。
毕业后,爸爸到了千里之外的重庆,与在锻造厂当厂医的我妈妈结婚。那年代,一个根正苗红的贫农儿子迎娶本地地主女儿是需要勇气的。我不知道他们看上了对方啥品质,只听他们半开玩笑地提过“你爸爸人实在”或“你妈妈一看就心眼好”。
爸爸的确实在,说话直杠杠但做事做人不掺假水。我一帮同学来家做作业,不但得到他耐心辅导,还能享受妈妈做的家常菜,连我藏铁皮罐的糖果也被洗劫一空,全不管我一张脸拉成三尺长。爸爸那招牌大嗓门自带扩音器,每天下班,人还在红砖房底楼,和邻居吹牛的高分贝已飘到四楼,于是妈妈在厨房里招呼,摆碗,添饭!
计划经济年代“一工一农,辈子不穷”,工农工农“工”字排前,厂里工人那是相当牛气。位处郊区的锻造厂俗称“打铁厂”,几百号工人骄傲地自称“打铁匠”,终日忙着为各色车辆生产配件,每日不分白昼几里外都能听见“哐当哐当”汽锤声。那阵发性的铿锵巨响如同气势恢宏的胎教音乐,从我在我妈妈肚里便开始熏陶,而后不离不弃陪伴十几年,直到我工作后去了繁华市区。
我有理由相信,我的刚硬个性一半来自爸爸的基因,一半来自汽锤声的启蒙与滋养。
二
那些年没有商场,没有小区,没有的士,没有“卷卷头”,欲取生活所需全靠一把蛮力。打酱油去街上仅有的油辣铺,做饭用柴和炭花外加少量煤球,于是劈柴打煤球买米之类下力活归爸爸。厂区停水,个子娇小的妈妈令他提着扁担铝皮桶去一公里外的五星村挑水。爸爸欣然领命,准确地说,是骄傲地接受了足以体现其体能优势的任务。几岁的我也乐于迈着小短腿充当跟班。
满满两大桶水压在海拔近一米八的爸爸肩上像没啥分量,他几个箭步蹿将出去,将打空手的我甩出老远,我快翻小脚板奋起直追。爸爸就是“强大”的代名词,跟厂区一排大黄葛树一样魁梧,壮实,力大无穷。从楼下回家也令人兴奋,因为爬楼时爸爸时常玩心大作,一手拖我一手拽弟弟,“嗨——”双臂发力,两个小小孩配合默契双脚一收,身子腾空“呼”地越过六七级台阶。过瘾!
尽管那时大学毕业的爸爸和中专毕业的妈妈羞于被人称作“知识分子”,但厂里工人偏要含义不明地笑着叫他们“知识分子”。对此他俩心情复杂,但关起门依然教育我们“多读书”“成绩要好”。爸爸晨起装模作样念几句俄语,无奈舌头打直弹舌音始终不过关,“得儿得儿”听得人心紧。他每天守着稀罕的“东湖”牌收音机,不听《杨家将》《岳飞传》只听新闻播报,逢人打堆就兜售他的“政见”,从国内形势到自卫反击战,先昂然宣讲再深入剖析,没他不关心没他不懂的,简直自信爆棚言语铿锵不容反驳。“哎呀你不能小声点?”见众人侧目,妈妈大囧,悄悄拿手肘碰爸爸。“啥?咋了?”高音喇叭继续。
爸爸性如烈火爱管闲事。厂里有一对夫妇,女的是机关干部,男的是技术员,泼辣的女干部长期将文弱的技术员拿捏得死死的。这天楼道上又传来呼救声和磕碰声,技术员自屋内抱头窜出,一只矮凳紧跟着砸在他单薄的背上。众人慑于女干部威势避之不及,只有爸爸跳上前揪住手提一壶开水的女干部,硬是凭着“信不信我找你领导”的胁迫性规劝,平息了一起极可能发生的暴力流血事件。
更戏剧性一次,是我工作后某春日周末,我陪爸妈闲逛解放碑,走到街心一棵黄葛树下,我忽然肩头一沉,一股酒气扑鼻而来,一回头见两个年轻男子对我涎笑。愣神间突闻炸雷:“你们干啥!”俩酒鬼惊得落荒而逃。“二流子!”爸爸操着南腔北调的重庆话,怒目圆瞪铁拳紧攥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若不是被妈妈拖住,那俩货真不一定是他对手。我年过半百的爸爸腰杆笔直,袖子一捋露出青筋暴突的手臂,像极了黄葛树粗壮的树干。真威风。
不知何时起,爸爸的视力和记忆力开始减退,但腰板依旧挺直,说话照样中气十足。仗着年轻时酷爱锻炼打下的底子,爸爸坚信自己没老,比同龄老哥们年轻得多,脑瓜子也还灵光着呢。这种盲目自信让他差点栽了跟斗。
那天,我在单位接到爸爸电话,说话的是一名银行女职员。通过她紧张的叙述,我得知爸爸遭遇电信诈骗了。准确地说,他正在蚀财之路上发足狂奔。原来一大早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后,爸爸急火火冲进银行,要汇钱去救他那“犯了事被公安抓起来”的外省老哥们。
可想见现场有多兵荒马乱——女职员急急地和我通话,老头在旁愤怒地嚷嚷要投诉“不让他汇钱救人”的女职员。我从耐心普法到厉声劝阻,无奈听力脑力大幅滑坡的爸爸置若罔闻。直到电话里又换成一个沉稳的男中音,告诉我他是派出所的,几乎背气的我知道爸爸的钱得救了。
一向抠门的爸爸豪掷两百大洋,请一家人嗨了一顿毛哥老鸭汤。面对我们的揶揄,他依旧咧嘴笑得哈哈哈。
三
刚烈的爸爸这辈子哭过一回,是在十几年前我妈妈出殡那天。
一直安抚我们“人都要走,得接受现实”的爸爸,在最后一刻没能绷住,“哇”一声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谁都拉不住。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天,热得让人窒息。我抱着妈妈的遗像,到葬礼结束,谁也掰不开我死扣着相框的十指。
没人炒回锅肉炖猪蹄汤给爸爸吃了,没人唠叨他不洗袜子不叠被了。爸爸蓦地老了十岁,晨昏颠倒吃喝不香,直到经老友介绍认识了一家厂里退休的江孃孃。爸爸慢慢活泛过来,像一棵打蔫的黄葛树开始返青。
江孃孃没我妈妈文化高,但一样善持家会疼人,将爸爸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每见二老,爸爸都穿得干净体面,说话依旧声如洪钟,有时还逮着江孃孃闹脾气,江孃孃总笑笑“没事,老还小么”。
没曾想老头又惹麻烦了。
那天傍晚,二老散步到小区外公路边。没想走过无数次的路边冒出几个停车桩,中间拉着几乎贴地的铁链。没有标识外加光线幽暗,爸爸一跟斗面朝下磕在硬邦邦水泥地上,眼皮上方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老头儿差点摔背气,万幸没发生更可怕的后果。
我闻知已是三天后,吓得立即驱车赶过去。爸爸头上纱布隐见血迹洇渗,眼眶青肿如核桃,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却低声说没花多少钱,没事。那个雄赳赳的好汉委顿成一棵失水的大白菜。他的低落源于创痛,也源于在公共场所拉铁链的物管的冷漠无视。我担心他会嘴巴一撇,像我小时候挨了打一样哭起来。
我一边数落他走路不看路的陋习,一边去拍照取证与物管交涉。江孃孃怯怯地试图阻止我“惹麻烦”。我瞪她一眼,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只有吵架一种。
爸爸老了,再不复从前的强悍。他一向不愿给儿女添麻烦,有病痛简单服点药,实在拖不过才去小医院。很难想象,他们到底咽下了多少委屈。
见我忙着取证,一个邻居沮丧地说他也在那里摔伤过,可不晓得可以维权(他说才听说这叫“维权”)。江孃孃笑得矜持,是呢,我家女儿有文化呢。
这场民事纠纷从双方协商无果,到法院介入诉前调解,最终只肯口头“抱歉”的物管承担了应负的那部分责任。二老毫不掩饰脸上的骄傲,虽然标的金额不多。我认为这是在法院介入下《民法典》的胜利,爸爸更愿意把这归结为他的胜利——含辛茹苦大半生,在业已老迈既无力也无勇气保护自己之际,他的女儿站出来说“爸爸,现在我来保护你”。
半月后再去,老头端一碗红苕稀饭喝得风卷残云,额头已拆去纱布,眼部青肿褪去大半,腰板又直了,叨叨说等几天好利索了,要回老单位找老同事聊天。
又去分析国际形势?我气急败坏阻止。一看他那招牌笑容,我明白我的企图很难得逞。不过又想,老头有精神较劲是好事。我希望他像重庆满大街的黄葛树,不管风霜雨雪,始终使劲挺直,神气活现。
(工作单位:重庆市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