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老罗是去年夏天退休的。

老罗退休后有一个想法，好好照顾已87岁的老父亲。有一次，老罗在新闻里看到，50岁的儿子开着房车带上90岁的老父亲环游中国。老罗当时很是激动，他抓住父亲青筋裸露的手说：“爸啊，等我退休后，也带您去旅游。”父亲垂下灰白色的脑袋连声说：“好，好！”

老罗53岁那年，母亲走了。母亲走后，老父亲的身体如抽去了丝一般，走一小段路，也要扶着墙根喘息上一会儿。生活还能自理的父亲，坚持独居。父亲的饭食很简单，喜欢吃粗粮，有时一个窝窝头喝上一杯白开水就凑合一顿。

有一天，老罗去看父亲，见父亲在灯下怔怔望着母亲的照片。大白天，屋子里光线很好，一向节约的父亲还开着灯。老罗后来才知道，老人最怕光线暗，光线暗了，心里更孤独，心里那个孤独的黑洞会越来越大，直到把自己慢慢吞噬。老罗看到过一则资料，说是上了60岁的人，眼睛接收到的光源亮度只有年轻人的三分之一。难怪，父亲的目光幽蓝如深山老井，在大白天也爱开着灯。

过了50岁以后，老罗突然一瞬间就懂了老父亲。

老罗的记忆力开始衰退，有时一个熟人的名字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体力也不如以前了。过了55岁，睡眠少了，又常感到身体疲乏，有时晚上醒来两三次，起床小解两三次。老罗开始思考面对老去后的境况。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年，老父亲执意要去养老院生活。父亲对老罗说，他去养老院里看望老同事，发现那里有不少熟人，相互来往，打牌下棋，喝茶闲聊，可以很好地打发时间。老罗不忍心，打断了父亲的话：“爸，您是有儿女的人，您来跟我们一起住吧。”父亲坚决不同意，他一向喜欢独立，不服输，也不服老。

在父亲的坚持下，老罗收拾好父亲的简单行李，送他去了养老院。

老罗常去养老院看望父亲。每一次，父亲都说这里住着很好，吃得也不错，老熟人们相互照料，比家里好。老罗也就放心了。

半年后的一天傍晚，老罗去看望父亲，正好遇见老人们在吃饭，大厅里有上百位老人一起吃饭。餐桌上落满了饭菜粒，桌上放着老人取下的假牙。有吃上一口就捂住胸口咳嗽的老人，有瞪着饭碗发呆的老人，还有吃着吃着突然发怒的老人。老罗看见父亲蜷缩在小桌旁，用小勺一口一口地给自己喂食……

老罗突然难受起来。他凝视着父亲，起身行走时后背弯曲微耸，对熟人同事也很少打招呼。老罗从护工那里打听到，父亲来养老院后不久，便显出一向好强的性格来，与熟人同事之间有了矛盾，甚至有争吵，父亲更喜欢独来独往了。

老罗央求：“爸，跟我回去吧，回我那里住。”父亲抬头，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我就在这里，等着去见你妈！”老罗看见，父亲的眼里浮现一层泪光。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老罗从阳台上望见一个老迈的身影在楼下晃动，再定睛细看，竟然是父亲！

老罗冲下楼，从后面一把抱住父亲，叫出声：“爸！”父亲缓缓侧过身来，把头靠在了儿子肩上。

“爸，您回家来住，来我这里住。”老罗的话里带着哭腔。“好，好，我回来跟你们一起住。”父亲回答。

父亲从养老院回来，跟老罗夫妇一起居住。老罗夫妇精心地照顾着父亲。

老罗终于等来了退休，带父亲出门旅游也提上了日程。

一天，老罗去父亲的房间，见父亲的床头放了厚厚一叠东西，走过去一细看，是纸尿裤。父亲悄悄用上这个了？难怪屋子里有时飘过一股怪味。

老罗问父亲：“爸，您用这个了？”爸垂下头，语气低低地说，有时夜里确实忍不住。

老罗带上父亲，去大连看海。父亲退休前去过一次大连，对那里的海天一色念念不忘。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上，老罗的父亲突然弯下腰，紧紧夹住了腿，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老罗忍不住责怪父亲：“爸，您就不能忍忍吗？”父亲难过地小声说：“没忍住，忍不住。”老罗搀扶着父亲去卫生间穿上纸尿裤。

到了北京，父亲坚决不去大连了，他怕又给儿子丢丑添麻烦。老罗扶着父亲走在北京夜晚的大街上，父亲把头斜靠在儿子肩头，宛如一条吐尽了丝的老蚕。从前，父亲是一个多么威风凛凛的人啊。

“爸爸，您老了，我就把您当成一个家里的宝，但要让您体面地老去，有尊严地老去。”前不久，老罗在朋友圈里发了这样一段话。图片中，老罗搀扶着父亲，缓缓走在老家的山道上，山道下是层层叠叠的稻田，在瓦蓝的天空下翻涌成金色稻浪。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