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08月15日
□李秀玲
儿子周末从学校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想吃回锅肉了。”
炒回锅肉是我的拿手菜,是我从外婆那里学来的。儿子最爱吃这道菜。
我的外婆炒回锅肉喜欢用青椒做配菜。青椒放进锅里,不放油直接煸,一直煸到青椒被榨干所有水分,变成黑黢黢的颜色,再慢慢把炒好的回锅肉倒进去,香喷喷的猪油嗞嗞地沸腾着热气,半肥半瘦的肉染上郫县豆瓣诱人的红色,干瘪瘪的青椒偏偏就融合在那色泽油润的红色中,青黑与朱红交错,组合成了这道普通到极致、却又美味到极致的家常菜。
这道菜,一直记在我的心里,从未曾忘却。因为,它不仅仅是一道菜,还是一份深深的思念。
我的外公做得一手好菜。记得年幼时,经常都是饭菜都摆上桌了,外公在堂屋门口探出头看了又看,才看见外婆气喘吁吁地迈进大门。她进了门,洗了手,坐在桌子旁,外公把饭盛好递给外婆,外婆大口大口地吃着,外公在一旁给她碗里不停地夹菜,回锅肉、烧白、四喜丸子,外婆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瞪外公,那意思是说,“够了够了,碗里的都还没吃完呢。”
外公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嘻嘻地说:“多吃点,多吃点,吃完才有力气出去。”
我在一旁看电视,眼中余光扫向他们。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就是觉得外婆这么凶,外公也不生气,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像一朵向日葵,欢快欣然,按下了外婆挑起的眉毛,卸下了她满身的疲惫。
外公外婆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起伏,也没有什么爱恨交织的缠绕,一切都是那么地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一个小伙子,从偏远的农村到城市来打工,经人介绍认识了给有钱人当女佣的外婆。外婆觉得外公是个好人,话不多,但勤快、踏实;外公觉得外婆能干、爽朗、贤惠,两人就生活在了一起。外公在水泥厂当搬运工养家糊口,外婆辞去女佣工作,在家接手工活,一边糊纸盒一边养儿育女。
外公性子温和,外婆性子急躁。家里有什么事,总是外婆噼里啪啦如黄豆般急匆匆地说完,外公再轻言细语地和外婆说理。外婆明明是要发火的,可听外公说完,外婆的火气就没了。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外公的和颜悦色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外公常年从事体力活,身体日渐衰老,闲下来在家带孙子孙女。而外婆,因为做事风风火火,待人又特别热情真诚,被居委会主任看上,视作左臂右膀,整天拉着她一起出去做事。因此,从我记事起,都是外公在家做饭,陪着我。外婆则早出晚归,一天难得见到她。
我记忆中最深的画面,是难得的冬日暖阳,外婆没出门。阳光透过屋顶瓦房的缝隙射进矮小、破旧的厨房,锅中热气冒出的阵阵白烟与一道道从外照进来的明亮光线交织在一起,如仙雾缭绕。外公站在这“仙雾”中,手把手地教外婆炒回锅肉。
“青椒再煸几铲。”
“可以放酱油了。”
……
世上哪有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感情,细水长流才是最深情的陪伴。
后来,外公走在了外婆的前面。最后告别时,外婆像个小孩子般嚎啕大哭,平日里梳得光溜溜的头发撂下几缕散开,扑向外公的灵柩,几个人都拉不住。
岁月波澜不惊,一点一点流逝在日常的点滴中。我长大了,外婆也渐渐学会了自己做饭,不是饭蒸焦了,就是菜没炒熟,但唯有这道回锅肉,是她最常做,也做得最得心应手的一道菜。每次我去看她,她都要在厨房里忙活半天,端上桌的永远都有这道回锅肉。外婆开心,我也开心,因为,每一筷子都有外公的味道。
这道菜,是外公亲手教外婆做的,煸干的青椒衬托着爆好的肥肉,几颗泡姜泡椒增添了独特的味道,碗里的油盖过了肉和青椒,用筷子夹起来时,油还在一滴滴地掉落。
穿过岁月的长河,那油从外公的锅铲里、外婆的筷子中滑落到了我的碗里。碗里的白米饭有几处被油浸得变成了黄色,黄得就像外公长年累月被叶子烟熏染的食指。
带着对外公外婆的深深思念,我也学会了这道菜。
多年后,当我有了孩子,他也对我说:“妈妈,我想吃回锅肉了。”
饭菜端上桌,儿子大口大口地吃着,我在一旁陪着他,给他夹菜,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我,那意思是:“我自己能夹菜,不要你给我夹。”
我放下筷子,笑嘻嘻地看着他,一如当初外公笑眯眯地看着外婆。
外公外婆已离开多年,小女孩也成了母亲,而这道回锅肉的味道却一直没有变,穿过人间的烟火,穿过光阴的浮沉,穿过几十年的红尘岁月……
我尝过别人家的回锅肉,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好,但在我心中,永远比不上外公外婆的这道菜。
它是思念,是陪伴,是一道普通的家常菜,也是爱的长河,永不停息。
(作者系重庆市南岸区作协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