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阳山记

版次:011    2023年08月17日

□李苇凡

课间时分,孩子们在操场休息、玩耍,一抬头便看见纯阳山。从山脚到山顶,这座山只有六七十米高,但它仍是这座城市中最高的山。我们叫它“山”,是因为它就是根据这个象形字设计出来的,具有那种参差和突兀感。它比江水高,比街道和操场高,有陡峭的崖壁,曲折的路径,终日被乔木、灌木和藤萝覆盖。

山脚下那所学校叫杨柳街小学,坐落在纯阳山东麓的山坳里,有一百年了。如今,二者都被楼群包围,唯有惺惺相惜,在高德地图上占得一个位置。

市声遥远,没有打扰到这儿的教学活动。然而,孩子们也会趁老师背过身去写黑板的时候,望着窗外出神,那是咫尺之外的纯阳山,那是他们想象力的发祥地。作为他们的老师,有时候,我也不会太过严厉,听课听累了,我会说:“孩子们,现在休息一下,可以看看窗外,看看山,看看树,看看云。”孩子们就会兴奋起来,他们或坐或站,向着窗外指指点点,说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黄葛树呀,旧石房呀,画眉鸟呀,白蝴蝶呀。突然有个孩子叫起来:“白鹭,树上有一只白鹭。”所有孩子都被吸引过来,伸长了脖子,齐声叫着:“哪里?哪里?”

树巅上,果然站着一只白鹭,它浑身雪白,看起来美丽、优雅、尊贵,心无旁骛,彬彬有礼。可能它是从嘉陵江上飞过来的,或者从对岸的稻田飞过来的,带着水草的气息,阳光的气息。孩子们喜欢看它,目不转睛,而白鹭呢,也愿意配合,愿意做一回免费的模特儿。突然,白鹭扇动翅膀,发出一阵“咕哇,咕哇,咕哇”的声音,孩子们更兴奋了。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想法,想要和它取得联系。不像鸽子和燕子,跟我们人类非常密切,我们知道它们何时成家,如何育儿,从它们的甜言蜜语中,我们也能体会其中的爱意。但是在这座城市,像白鹭这种小语种,根本没有人懂得它,课本上也没有涉及,孩子们只能通过声调的高低,气息的强弱来推测它大致的情绪。

纯阳山我曾上去过一次,山顶相对平坦,有一座道观,叫纯阳观,青瓦红墙,掩映在绿树之间。有一条老街,叫接龙街,是本城海拔最高的一条街。这条街旧且窄,宽不过两米。街道铺着大大小小的青石板,因为年代久远,每一块都磨得溜光,又因为无人行走,每一块都长满青苔。街道两边都是砖木结构的瓦房,破旧得完全不成样子。在街上走着,会突然萌生一种虚无感,一种老之将至的体验如影随形。怀旧是大人们的事,我不忍把这个情况告诉孩子们。

为了呼应这满山的树木,我办公桌上种了一株植物,那是一株细叶紫檀,有着小规模的枝繁叶茂。有时候我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有时候落在窗外的山上,和孩子们一样,我想通过这株古老的植物与这座山建立一种联系。但事与愿违,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只能囿于这间屋子,走不出半步。纯阳山,永远是呈现在意念之外的远景,我无法理解它缄默之中暗含的深意。

这真是一座空山。据观察,那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常常空无一人,因为担心就此荒废,孩子们都想去上面走一走。林中那座石头房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也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进出。山上的接龙街,高高在上,是天上的街市。

即使从大人的角度看,这座山也是迷人的,它像极我记忆里的庐山,冬天的时候,整日多雾,不知所云。在城市快速开发的那些年,我总是担心,在某个早晨醒来,它已被推土机铲平。所以我会无缘无故生出一些悲来,想到那些树木,那些藤萝,想到那些路过的鸟儿,是否还有空枝可栖。在层层叠叠的高楼包围下,纯阳山越来越矮,越来越像我桌上的盆景。但它依然屹立在那里,庇护着山坳里的这所小学。

是的,庇护。1940年—1941年,日军对该城进行狂轰滥炸。人们在纯阳山上挖了防空洞,每当防空警报响起,城中居民便扶老携幼上山躲避。1981年7月,渠、嘉、涪三江暴涨,洪水淹没了全城,纯阳山成了一座孤岛,但它仍然从洪水中脱颖而出,成为人们的庇护所。我想这也是造物主设计和建造这座山的初衷吧。

所以久居山下,常常给人一种错觉,我们会误以为自己隐于野、隐于市。其实我们仍然暴露在这喧嚣的尘世里,奔波,劳碌。只是每当看着那山、那树,心里便觉踏实、松弛。久而久之,纯阳山便住进我们身体里了,让浮躁、单薄的我们变得沉静、厚重、苍翠和忧伤。自此,每日便靠着那些倔强、参差的树木,流畅、陌生的鸟雀以及计划之外的云朵,来更新我们早已格式化的生活。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