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领导

版次:011    2023年08月21日

□李晓

有好长时间没见到老领导了,我有些想他。于是我给他打去一个电话发出邀请,请他出来吃个饭。

他是我单位以前的一个领导,在电话里,我不再称呼老领导为“您”,直接称他为“你”,平辈,自然,亲切。这是老领导对我做出的要求,他有天对我说,我已经不是你单位领导了,我是你兄长,交往要轻松一些,更不必相称“您”。我默默点头,平时见面或打电话,称他为“你”。有次,我直接喊他名字,他愣了愣,又哈哈大笑:“这样好,这样好。”

老领导在电话里说,牙齿疼,疼得要命,正在乡下一个老院子的亲戚家寻清静。老领导还在电话里对我感叹这些年疾病对身体的困扰,他说,到最后,我们拼的就是身体了。他告诉我,这一个月,就去出席了3次追悼会。

我追到老领导在乡下的亲戚家,青瓦房的老院子里,藤蔓上瓜果累累,屋顶上还耸立一个憨憨的老烟囱。老领导对我说,哎呀,你一来,我牙齿疼就好多了,我们的磁场对头啊。刚60岁出头的老领导,面色红润,发丝茂密,气血尚旺。

黄昏,我在老院子同老领导吃他亲戚家炖的高山腊肉土豆。饭后,我同老领导去山间漫步,松涛阵阵,西天晚霞燃烧,如铁炉锻打里的铁水涌流。

那一晚,我在老院子里睡到日出东山,醒来,蝉鸣声声,天蓝如绸。老领导亲自去山间草丛处,摘下一个身子滚圆扑满了白粉的大冬瓜送我,说拿回去清炖吃,可以降尿酸。老领导居然还记得我尿酸高,心生感动。我吭哧吭哧抱回,望着这个大冬瓜,感觉虚无的世界一下清晰稳定下来。

这些年,一些交往的老朋友也懒得相互走动了,在黯淡天色里渐行渐远。但我与老领导之间,一周不见上一次,心里就好比生了一个窟窿似的,有嗷嗷待哺的感受。

老领导在任上时,我刚进入不惑之年,其实困惑也还不少,最大的困惑就是寻思人生终极意义之类的问题。不过这样的思考往往让脑子陷入一团糨糊的胶着状态。

在单位,我同老领导保持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恰当距离。除了汇报工作,我很少到同楼他的办公室去坐一坐,唠叨唠叨天气,闲聊闲聊家常。有天,他直接喊我了,你平时还是到我办公室来坐一坐啊。我回复,没啥事儿,不必了。老领导当时怔了怔,对我的不领情还是有些不适应,要知道,到他办公室主动谈工作谈天气谈心里话的也不少。

在个别场所,老领导对人说过,李某这个人,有文人的一点清高孤独,不过又很脆弱。

老领导算是看透了我。在看透了我的人面前,我有些没底气。

他还在单位任职时,我主要从事单位的宣传信息上报等工作。老领导对我这份工作也没显出过啥高热情,他是一个踏踏实实的人。老领导这样的态度其实对我有利,我不用背负工作压力。

老领导也知道我在单位这么多年来,也没啥求上进的想法。有天,他直接告诉我,你这个人,情绪如京剧变脸,做管理者不行。我当即回复他,所以,我们公事公办,我用不着来故意讨好你、奉承你。那次,老领导生气了,他大声说:“我用得着你来讨好吗,用得着听你几句廉价的奉承话吗?”我拂身而退,感觉他在后面愤懑地瞪着我。果然,听到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的声音。

过后,我去给他诚恳道歉。我说,真的,对不起,感谢你在单位对我的帮助与善待。他笑嘻嘻地说,哎呀,没事儿啦,没事儿啦。老领导脑门儿大,眉宽目阔,是一个豁达之人。

在单位,我感谢职业给我的一个衣食饭碗。我与同事的交往,大多限于工作上的往来,很少深入内心的交流,也没这个必要。我把内心的流动,都化作文字上的倾诉了。老领导对人说,李某这个人,像勤劳的女人打毛线一样,每天都要打毛线一样写点文字。他这个比喻倒是恰当。我为老领导这样的懂得而心生暖意。

有次陪同老领导去吃饭,来的都是一些城里单位负责人。席上,一个人不断给我敬酒,一声一声喊我“李主任”。宴席散去,老领导问我:“你啥时候是李主任了?”我不以为意地说,那只是口头禅吧。老领导严肃地说:“对职务这些称呼,一定要认真,你现在不是主任,不要图虚荣。”我对他说,好。老领导在单位多年,人情练达,特别是对职位这些称呼力求准确真实。我理解。

那年,老领导从职位上退了下来,他在单位职工大会上发表了离任感言,感人肺腑,很多同事都听得热泪盈眶。我才发现,老领导也有着丰富充沛的情感,只是他平时屏蔽着自己的内心,在单位职位上显出理性、冷静、内敛、镇定的一面来。

他离任时,我帮他去收拾办公室,其间有我送他的一本小书,明显是一页也没打开过。他看到了,歉意地说,等有时间一定拜读啊。我也没作奢望,我的很多文字,就是在一个人的稻田里度过四季春秋。

老领导调离单位后,直到他退休,我与他的往来还算频繁。这种交往,我也不知道是为了啥。我有时感觉,一个单位给予我的人生,在我的内心,能够在他那里得到很好的收养。

(作者系重庆市万州区五桥街道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