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灵

滟滪堆是瞿塘峡夔门前江中的一座巨大礁石，又称犹豫，还名燕窝石，川江人惯称滟滪堆。

滟滪堆水势凶险，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苏轼、郭沫若和刘白羽等古今文人，都曾为它写下绝句佳章，被人吟诵。由于太过凶猛，千百年来，过往船舶都在此险象环生。1959年12月12日，随着一声巨响，如牛如马如象的滟滪堆被炸掉，至此险境变通途。

古今文人吟诵滟滪堆

今天更多的人知道滟滪堆，是在高中时读了刘白羽的散文《长江三日》后，记住了朗朗上口的古歌谣《滟滪歌》：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留……

每年冬季至来年初夏的枯水月份，滟滪堆显露江面20多米，远看如牛如马如象，江流被阻挡后向四面扩散，形成巨大的泡漩，直径达20-30米，并且滟滪堆后面还有巨大的回流。船到这里，如离弦的箭，不识水性的驾长想远远地避开，哪知紊乱的泡漩水或回流往往改变行船航向，正好撞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夏季川江汛期，滟滪堆或潜入江中，或冒出江面如龟背，江水波浪滚滚，泡漩重重，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行船和桡胡子。

险象环生的滟滪堆，却自古不乏诗文对其吟诵。李白、杜甫、白居易、陆游、苏轼、苏辙、范成大……随便说出一个名字，或享誉世界文坛或被中国文学史铭记。而当代，大文豪郭沫若和散文家刘白羽，都曾为其留下绝句佳章。

除了凶猛，文人对滟滪堆也有另一种吟唱和传颂。唐代杰出诗人刘禹锡曰：“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他借喻滟滪堆的坚忍，斥责外出经商的青年人情感不坚。

从1928年起，主持编纂《辞海》达30年之久的舒新城，带着文人的天真和浪漫，在日记《夔州一宿》中写道：“……它峙立江中，昂首天外，好像富有闲情逸致的诗人在那里赏玩山水，找寻诗料。我想：我若能在堆上建一小屋，把所有的书籍都搬上去对着青山流水阅读，暇时垂钓荡舟……”他还真把滟滪堆当成了世外桃源，甚至还“预备雇船去访滟滪堆”，结果轮船上茶房的一句“恐怕你去了不得回来”，才让他打消了念头。

《奉节县志》夔门十二景中，描绘的是“滟滪回澜”壮景：庞然巨石，砥柱中流，锁一江怒水，每当洪水期间，激起排空巨浪，漩涡千回万转，咆哮如雷，声裂峡谷。

千百年来，滟滪堆制造了无数的血与泪，桡胡子们只有一个办法：在江里沉牛祭神，在岸上修庙拜神，祈求神灵保佑行船安全。

首次准确实测大小

滟滪堆如牛如马又如龟，到底有多大？自古没有准确的数据。

北魏地理学家郦道元著《水经注》，描写滟滪堆“冬出水二十余丈，夏则没，亦有裁出处矣。”郦道元眼中的滟滪堆，冬天高达60多米，夏天有时沉入江中，有时冒出江面。

首次驾驶轮船航行川江的英国商人立德，在游记《扁舟过三峡》中记述：“1883年3月24日，星期六……这一危险的岩石称雁尾石(音译，应为滟滪堆)，黑亮黑亮的，现在露出水面40英尺，夏天洪水季节的大部分时间则被淹没。此时，归州(音译，应为夔州)当局留住帆船，禁止往下行驶，直至雁尾石露出水面为止。”立德看到的滟滪堆高只有10多米。

舒新城在1924年说：“我们于五时经滟滪堆，其大不知倍于几千几百只牛……”其实如牛如马如象，指的是远看。

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管是古人还是现代人，也不管是地理学家还是商人和学者，他们对滟滪堆大小，都只是在观其外貌后进行的推测。南宋淳熙十二年(1185年)农历正月二十五，寄居瞿塘峡口的成子昭，驾船到滟滪堆旁，用绳子绑上石块丢入江中，测得滟滪堆水深约280米（按古约84丈换算），但仍不知滟滪堆大小的确切数据。

1958年3月30日10点，毛主席乘坐江峡号轮船经过滟滪堆时，船长莫家瑞念起在川江上流传了千百年的古歌谣《滟滪歌》。毛主席问陪同的有关同志：“千百年来，滟滪堆阻碍航运安全，何不炸掉它？”

随即，滟滪堆纳入航道整治计划。1959年6月，川江航道处测量分队队长徐宗鹤，带领测量人员对滟滪堆进行实测，为爆破提供数据。他坐着小船来到滟滪堆前，近距离观察滟滪堆，迎水面为倒崖坎，是一个上大下小呈蘑菇形状的巨石，它的背水面为陡壁。徐宗鹤是在秭归青滩附近长大的三峡人，会爬山爬崖，但要从倒崖坎的迎水面爬到滟滪堆顶上去很难。他选择了陡壁的背水面，穿着救生衣，背上还拴了一根竹缆作安全绳，十分艰难地爬上了滟滪堆顶部。中途踩落了松动的石块，惊险万分，幸好半崖上有一根生锈的钢丝绳，可能是安置航标或木排经过时留下的，借助这根钢丝绳，徐宗鹤才爬了上去。

爬上滟滪堆顶后，徐宗鹤和岸上的测量员陆文龙、潘必达相互配合，当天就完了滟滪堆地形图的外测工作，首次实测滟滪堆：高出水面26米，长40米，宽度不规则10至15米，体积9500多立方米。滟滪堆的大小终于有了准确数据。

学“仙法”炸掉它

整治滟滪堆是用爆破的方法炸除，担任施工队长的人叫郑康年。郑康年出生在秭归县青滩镇，10岁那年，父亲为了生计，在川江洪水的禁航期，冒险送一批竹缆到上游的巴东。父亲出门的头天晚上，母亲破例把平日吃的豆渣饭改成洋芋饭，一家人吃得热热闹闹的，父亲叫着郑康年的小名说：“马伢儿，在家听妈的话，爸回来多带些苞谷掺饭吃。”第二天，父亲带着大哥和大弟出发了。途中，兄弟俩在岸上拉纤，父亲在船上掌舵，行至秭归上游的中洪水险滩八斗滩时，突遇大风雨，滩上波涛汹涌，小船在翻滚的泡水中绷断竹缆，船头被浪打转了向，一下子失去控制，卷进漩涡。岸上的兄弟俩哭着、喊着，奔向下游寻找，不见踪影。

次日，小船被人捞上岸，父亲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母亲忍痛卖掉家中仅有的一头肥猪，索回了小船。为减轻家里的负担，郑康年退了学，开始在青滩拉船、舀鱼挣钱。他当时非常憎恨这险滩恶水，幻想能得到一种仙法将险滩制服。

1954年，川江航道整治总队到秭归县招工，在桡业工会做宣传和治保委员的郑康年报名入队，去北京水利部得到了“仙法”——学习爆破技术，然后和治滩队的同事们一起，亲手炸掉了当年危害父亲的险滩八斗滩。

再后来，郑康年做了川江航道整治机构——长江航道局第一航道工程处工会主席，首次实测滟滪堆的徐宗鹤则是长江航道局第一航道工程处的党委书记。

硐室爆破法炸除

1959年12月1日，郑康年领着施工队的十多名干部工人，来到滟滪堆的北岸山坡，他们找到一个名叫老君洞的山洞住了下来。

滟滪堆呈蘑菇形状，多面临空，是采用硐室崩塌爆破法的最佳对象，爆破后的岩石碎块又不需要清运，直接塌入几十米深的江底。

进行施工放线、布设控制点等前期程序，也需爬上滟滪堆顶操作。郑康年划着小木船，绕着滟滪堆看了几圈，也只能借助那根留下的锈钢丝绳往上爬。他爬到一半时，同样踩掉一块松石，人嗖地一下滑了下来，但手仍然使劲抓着钢丝绳，掌心被磨得火辣辣地痛。他还想继续往上爬，但连拉着钢丝绳歇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退下来休息。

郑康年休息了一会儿，脱掉鞋子、袜子，戴上手套，鼓起勇气又爬，终于爬上了堆顶。他用钓鱼的方法，在顶部伸出一根竹竿，竿头系着有标记的测绳，将爆破需开挖的两个平硐洞口高程确定了出来。

12月4日，工人开始在迎水面的石壁上开挖平硐，洞口离当时水面高约1米，硐开挖进深5至7米后转弯，再开挖支硐和药室。硐室开挖采取爆破掘进，先风钻打孔，然后爆破，再出渣。爆破时，给风钻供气的空压机船要驶离滟滪堆，避让到安全地带。完成这样一个掘进过程，一般需要3至4个小时，每天只能循环作业两次，硐室掘进速度缓慢。后来，风钻工李先连想了一个办法，每次空压机船从驶离到再开来，耽误了很多时间，干脆停远一点。但空压机的送风管不能涉水，他们想办法，从岸边架设一条悬空竹缆索道至滟滪堆顶部，送风管顺着索道牵到顶部，再顺着石壁引入硐室。这样，每天钻孔、爆破、出渣，可循环作业三次，提高了工效。

开挖支洞和药室时，因转了弯，硐内没有光线，爆破施工绝对禁用明火和电灯照明，怎么办？聪明的航道整治人，在硐室转弯处安置一个平面镜，把洞口透进来的光线折射到了支硐和药室，既安全又解决了照明难题。

硐室全部开挖成形用时7天，12月11日夜间开始装炸药，共装药3500公斤。12月12日下午3点25分，通电起爆，“轰”的一声巨响，滟滪堆向背侧倒塌，夔门前的江面上掀起巨大的水柱，霎时，如牛如马如象的滟滪已无堆。

为满足大型船队和拖排的航行要求，1960年12月18日，川江航道处再次对滟滪堆进行清底爆破，炸礁270立方米。古歌谣里“瞿塘行舟绝”的情形成为历史。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