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乳名叫卯狗

版次:011    2023年08月31日

□谭大松

卯狗,这是我的乳名。牙牙学语懵懂之时,奶奶就跟我说:“卯狗蛮贵重的,卯狗娃长大了会有出息。”之后,奶奶的嘴里无不是“卯狗娃卯狗娃”的,伯父伯母、叔叔婶婶、姑姑姑父、舅舅舅妈、姨妈姨父、哥哥姐姐都叫喊我卯狗娃,乃至于一个生产队的大人也喊我卯狗。年幼时的我,却没觉得有任何的介意,面对“卯狗卯狗”的叫喊,总是傻乎乎地微笑,“喂喂喂”的有喊必应,有叫必答。

(一)

老家有一个习俗,男孩从母腹落地后,先取乳名,再取学名。而今年代,为孩子取乳名,不少父母要动一番脑筋:伊伊、甜甜、鸿鸿、婷婷、文文,不一而足,单音叠字名的居多。也不乏双音字名的,梓萌、俊峰、皓月、博文等等。有捧着字典寻字觅名的,有找文人雅士咬字嚼名的。单音叠名的也好,双音配名的也罢,追求的是高雅、文气、精致。

可20世纪80年代前,老家人给孩子取乳名并不讲究,也不去煞费苦心,往往狗啊猪的,牛啊羊的,虎啊兔的,要好土有好土,信手拈来,如此装订在一个人的史册里,再也抹不掉。

乳名,越土,就越洋;越轻,就越重;越贱,就越贵,老家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过的这话,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还在生产队那些年,小伙伴们的乳名依然烙印在我脑细胞底片上。秦家有黑兔,邬家有土牛,曾家有米猪,冉家有草羊,张家有大狗小狗,田家有大虎小虎,李家有大牛二牛三牛,姚家有大猪二猪三猪,这些乳名可谓土得掉渣,却在大人们嘴里叫喊不休,叫得响当当的,喊得甜脆脆的,想要通过乳名的叫喊让娃娃们变得越来越贵重,越来越中用。

农历六月二十一日,我呱呱落地之时,正是这一天的卯时,奶奶就给了我“卯狗”的乳名。奶奶的大儿、我的大伯父成年后,远离老家去了开县工作,我自然就是奶奶身边的长孙,重男轻女的奶奶自然把我视为她的心头肉,希望我易长易成人,期盼我出人头地。奶奶除了抢着给我取了乳名,又要幺爸幺婶当我爹妈,让我喊亲生父母“伯伯母母”,又是给我拜干爹干妈,拜了一个拜两个,拜了两个拜三个,搞笑的是拜了一个沿路讨饭的叫花子干爹,叫花子干爹送了我一根芝麻秆裤腰带,酒足饭饱接受了礼物,再也不见踪影。这还不够,从迷信的泥沼还没有爬上岸的奶奶,顶着中午的酷热,跑了几里路,找到人称“田算命子”的中年人,他掰着几个指拇,掐了一阵,似乎掐出我一辈子的命运走势。“卯狗娃,‘田算命子’说你命好啊,你不会老品品锄的,要吃轻松饭哟!”自我醒事后,奶奶时常笑得合不拢嘴地跟我如此唠叨。

世上哪有算得准的什么“神仙”,我从不相信那些算命子骗人的鬼把戏,越到后来,对奶奶这唠叨之声,我都不置可否,只当笑谈了之。凑巧的是,我的成绩一路拔“尖”,一举考上县中等师范学校,果然吃上奶奶说的“轻松饭”。“我说嘛,‘田算命子’硬说准了,卯狗娃命好啊!卯狗娃快给奶奶打酒喝。”奶奶更是笑得拍起了巴掌。怕伤了奶奶爱孙子的苦心,我也就不去说是十年寒窗卧薪尝胆苦心人天不负的回报,哪是奶奶的迷信就能让我实现抱负。于是,只好默然不语,把对迷信的抵制藏于心底。

(二)

人大了些,由不介意到了有些讨厌,不爱别人叫“卯狗”这乳名了,也不像先前那样笑嘻嘻地满口应答,连奶奶叫,我也要撒娇地哭丧着脸道:“我不是卯狗,不准叫喊我卯狗!”奶奶依然“卯狗娃,卯狗娃”地叫喊,说偏要喊卯狗娃,说就是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喊卯狗,还说要把卯狗叫出好运来。想到奶奶平时疼我爱我,虽然肚子里憋了一股气,也不好发作。

上了小学,面对卯狗变了调的叫喊,我忍俊不禁地生着无名之火,也为奶奶取的这乳名怄气,怨烦起奶奶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难听的乳名,而不取一个文雅好听的。“毛狗,毛狗爱咬人。”他们公然拿我乳名逗乐,却不顾我的感受,不管我的心情,不给我一点脸面,时而乱变卯狗声调,或者故意抬高嗓门,拖长声音,惹得我红了眼,以牙还牙地骂道:“你这个毛狗,你才是毛狗,再乱叫瞎喊,就尝尝我拳头的滋味。”甚至真的和对方干上了。“看啦,卯狗发毛了,真的是毛狗啦,打毛狗哟!打呀!”几个比我壮实的小伙伴毫不示弱地先发制人,对准我落下了拳头。我身单体薄,人瘦力小,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是卯狗乳名惹的祸,我愈加地不喜欢别人卯狗的叫喊,非要奶奶收回卯狗这乳名。

大热天,我光着膀子的胳膊乌一块青一坨的,奶奶看见了,心痛不已,赶紧放下家务捧着伤处哈热气,再拿棉签轻轻地擦上碘酒。孙子被人欺负,奶奶绝不会听之任之,总要当着对方大人的面,握紧拳头,摆出要揍人的姿势,吓唬吓唬动我手脚的那些小伙伴,还说:“只准叫卯狗,再不准喊毛狗,你们要晓得我的拳头是会吃肉的。”本是慈眉善目的奶奶,却严颜厉色地出面打抱不平,真还放大了不可想象的效果,很少再有人喊我毛狗。

(三)

渐渐地长大成人,叫我卯狗的声音渐渐地消停了,我仿佛又有些不习惯。婚后有一次,和妻子回我老家探望父母,我的卯狗乳名被母亲泄了密,妻子接着就卯狗卯狗地叫喊道,我顿时感觉到好热乎,似乎奶奶亲切的叫喊声回响在我耳际,那是隔代亲隔代爱的渗透,暖融融的。和妻子一起携手走过36年的春秋岁月,妻子偶尔也挑逗我找乐子,亲昵地叫我卯狗,我打心眼儿里越来越喜欢卯狗的叫喊声,因为这是爱称的回响,这敬重给我取乳名的奶奶的回响,总会勾起我对奶奶的怀想。

一次和好友操哥漫天闲聊,无意间说起乳名的趣事。操哥把我的乳名卯狗听成了毛狗,马上说:“毛狗是狐狸的土名,狐狸聪明,你的长辈肯定期待你像狐狸一样聪明。”操哥这个解释,让我瞬间有所豁然,我不想再和操哥就卯狗、毛狗华山论剑,觉得毛狗这乳名也挺有情趣。

也许年龄越大,就越怀旧,就越怀念逝去的亲人。有了小孙子,我越来越怀念奶奶,怀念奶奶喊我卯狗。“我是卯狗,快叫我卯狗爷。”那天,陪3岁多的小孙子和不满3岁的小侄孙女玩耍,我这话一冒,两个小乖乖就异口同声“卯狗爷卯狗爷”地叫喊起来,纯真的童音在客厅里打转,随后,我们抱成一团,都笑开了,小孙子小侄孙女稚嫩的笑声如同悠扬的铃铛。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尽管奶奶离世28年了,我愈加懂得奶奶隔代亲的挚爱,奶奶卯狗温润的叫喊声依稀在我身前身后萦绕,甜蜜着我白了头的年轮,成了温馨我永不消逝的一缕电波。

卯狗,就喊我这乳名吧,也好让我回到童年的美好时光,去回味奶奶和父母以及叫喊我卯狗的人间之爱。

(作者系重庆市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