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3天技术工,后悔了好几年
版次:009 2023年09月01日
□李中石
“滥竽充数”,是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成语故事。
说的是春秋战国时代的齐宣王,喜欢听几百人一起吹竽。南郭先生并不会吹竽,只是混在会吹奏的人中间充个数。拿着竽,装模作样混在演奏者中,冒充自己能够吹竽,“滥竽充数”。
后来齐宣王的儿子继位,他不喜欢听集体吹,要听单独吹。混在乐队中,不会吹竽的南郭先生混不下去了,只好灰溜溜地走人。
“滥竽充数”的主人公“南郭先生”,成为没有真本事,靠“蒙混”在多数人中,冒充自己有本事的人的代称,是中国历史上妇孺皆知的“明星人物”。
多年前,我也曾经当过这样的“南郭先生”,即使现在想起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春天涨水,河滩被淹 挑鹅卵石的苦工也干不成了
20世纪70年代,石油大会战下马,我和成千上万参加会战的重庆青年一起回重庆。
当时,我们这一批年轻人,大部分无法安排正式工作。22岁的我,父母已逝,生活无着落,不得不想办法挣钱糊口,维持生计。
正值隆冬时节。冬季枯水季节,朝天门到东水门之间,露出一大片河滩。河滩的鹅卵石是天然的建筑原料,不少人在河滩上挖鹅卵石,用筛子筛掉河沙,再按不同的规格将鹅卵石堆码好,每天都有各地来的木船停靠在河边,收购鹅卵石。
船上的收购人员,按堆论价收购后,用石灰做好记号。再召集等待在这里的挑夫,即现在称下力的“棒棒”,按此鹅卵石堆,到船上运输路程远近,以认定的箩筐,“挑”为计量单位,标明运费。
一挑一百多斤鹅卵石,挑上船,倒进船舱付多少钱,明码实价。把鹅卵石挑上船,倒进船舱,就发给留有印记的竹牌。一挑一块牌子,凭竹牌,当天结账。一挑运费几分或一角多钱,一天下来,能够得到一块多钱。这种“工作”,是当年唯一不需要街道劳动部门的调条,也不需要任何手续的工作,只要你有力气就可以去挣钱。
我家在东水门附近,记得我花了八角钱,买了一对专门用来挑鹅卵石的箩筐。这种箩筐绳只系了三面,其中一面没有系绳,是为了方便快速“卸货”。使用这种箩筐,把鹅卵石挑上船后,抓住箩筐一侧单边的一根绳,往没有系绳的另一方,使劲一提,鹅卵石全部倒进船舱。有了工具,我马上加入这一行列。
河滩上本没有路,就像鲁迅所说,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挑着一百多斤重的鹅卵石,在坚硬的鹅卵石和软软的河沙相间的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像喝醉了酒一样,一偏一歪缓慢地行走。
天晴还好,遇到冬雨绵绵,上船的跳板又湿又滑,真可谓“上跳板,脚杆软,下跳板,脚杆闪!”用力挑上船时,汗水把衣衫打湿。倒掉鹅卵石下船,阵阵寒风、冷雨袭来,打湿的衣衫紧贴后背,凉飕飕,冷得哆嗦。不过每天有一块多钱的收入,可以勉强度日。
但好景不长,这样的日子,没有能维持多久。春天涨水,河滩被淹,只得另找门路糊口。
凭年轻力壮拿下最高平工工资
干完活连端饭碗都十分困难
邻居何开华是我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一个工地上当砖工组长。虽然也是临时工,但他技术全面,人缘好,说话算数。经他介绍,我到工地做平工。
所谓平工,就是搬砖、挑灰桶、为泥水匠及石匠等技术工打杂的小工。临时工没有月薪一说,按天计酬,做一天工,得一天工资,随时可以走人。
当时平工分为甲、乙、丙三个等级,甲级最高1.50元一天,每级相差0.30元,依次为乙级1.20元、丙级0.90元。每月1.50元的粮食补贴,按天折算,一天6分。
五六十岁挑灰桶的大妈基本都只能拿丙级;同样是五六十岁的大爷和三四十岁的妇女大多为乙级;只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拿甲级。俗称“幺五六”,即每日工资一元五角六分。
不过拿到甲级并不容易,要力气大,两个人可以抬起四袋水泥,也就是200公斤,而且短距离可以健步如飞。两只手臂也要有力,这是甲级平工在“抄盘”作业时所需要的。
说起“抄盘”,一般人可能不懂。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筑行业的“术语”。当时建筑行业还没有使用已经搅拌好的混凝土,一般小的建筑工地,也没有混凝土搅拌机,只能靠人工搅拌。这种人力搅拌混凝土的操作,称之为“抄盘”。
“抄盘”时,先将河沙、水泥按比例倒在一块2平方米左右的铁板上。担任“抄盘”的两个人,脚穿长筒靴,面对面站在沙堆的两边。手持平口铁铲,蹲马步站好,挥动铁铲,一人一下,有节奏地将河沙、水泥翻动搅拌均匀。然后将一大筐大约100公斤鹅卵石倒在铁板上,与河沙水泥一起搅拌。一个有经验的人手持水管,在翻抄的过程中适量加水。
加水和鹅卵石后的“抄盘”,是最耗费体力的繁重劳动。一铲重量十多斤,每铲一下都十分吃力。而且,这一过程,不能停顿,必须按照一定的节奏进行。否则水泥就会凝固,而无法使用。在浇筑梁或者地板时,必须连续作业,不能停下,才能保证混凝土浇筑的质量。
我拿的甲级平工的工资,“抄盘”是我的主要工作之一。尽管我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但这样的高强度劳动,也吃不消。几次抄盘下来,双腿又酸又疼、坐下来都十分困难,只能瘫倒在旁边的沙堆上。手臂疼痛得不听使唤,连端饭碗都十分困难。
想歪门邪道当技工
才当3天“五级砖工”就露馅
当时,建筑行业中,泥、木、石工是技术工种,工资要高一截。只要是这三种技术工,起步价就是三级。日工资1.75元加6分钱的粮食补贴,合计1.81元,俗称“幺八幺”,即每日工资一元八角一分。再加工具消磨费,泥工(砖工)一天2分;木工、石工一天6分,其收入远远高于我劳累不堪的平工工资,于是,我打定主意,学一个技术工种。
但木工需要推刨、凿子、锯子等一大箱工具;石匠也需要手锤、錾子。而且,这两个工种相对砖工技术要求更高,短时间无法学会。更要命的是木工、石工基本是个人独立完成,技术优劣,立见高下。而砖工则不同,砌墙时站在两边的师傅,将转角砌好,中间的几个人一起,按照两边拉好的线,在中间一起砌。技术要求相对比较简单,大家一起做,技术不行,也比较容易蒙混过关。
何开华送一把砖刀给我,利用搬砖打杂的空隙,跟着他学抹灰砌墙。二三十天后,我就可以混在中间,参与砌墙。
但要在街道办事处开具技术工种的调条,也不容易,必须要有技术工种的证明或者介绍信。原来的办事处,了解我的情况,尽管是临时工,但要把我作为砖工调出,完全不可能。
当时,解放碑山城曲艺场外马路边的地摊上,有卖“退字灵”的小贩。我找出原在石油部门外出住宿的介绍信,花5分钱,请小贩把介绍信上住宿事由,改成“派砖工维修房屋”。于是我的砖工工种证明,就大功告成了。
好在当时同一个区,迁户口、劳动关系等都比较简单,只要有落户的地方就可以了。我在另一个派出所上了户口,再去办事处上劳动关系。凭此证明,我“摇身一变”成为“有技术”的泥水匠。
说来也巧,在办事处登记为砖工的第二天,一个工厂一下子就要12个砖工。这批人大多四五十岁,只有我是二十来岁的小青年,这是我第一次以技术工人的身份调出。
报到当天,施工员介绍这次任务是修建一个临时仓库,要砌几十根独立砖柱。为公平起见,评定工资,不由自己说,而是按照考核的结果来定。决定第二天测评考核,砌“50亮杆”,叫大家回去准备。
我一听,头嗡的一下就大了,我只会和几个人一起混在一起砌墙,什么“50亮杆”,建筑术语,完全听不懂,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赶紧跑到解放碑新华书店,在建筑技术类书籍专柜,找到一本《砖瓦工》如获至宝。售价7分,犹豫再三,对于囊中羞涩的我,仍然没有买。
就站在书店的书柜旁,迫不及待地找到“砖柱的砌法”一节。原来,砖的长宽高分别是24、12和6厘米,两块砖长48厘米,加上中间的灰缝,大约就是50厘米。所谓“50亮杆”就是独立的50厘米的正方形砖柱。
我赶紧掏出小本子,把书上介绍的每一层砖的摆放,砌砖时的要点一一抄下来。晚上,把本子上抄的摆放图形、要点,反复背得滚瓜烂熟,牢记在心。
第二天一早,12个砖工排成两排,施工员一声令下,大家开始砌砖柱的考核。我成竹在胸,按照《砖瓦工》教科书规范进行操作,第一个完成五层砌砖的考核。
等所有的人全部完成,施工员来到我砌的砖柱,对大家说:“你们看看李师傅尽管年轻,但只有他的操作规范,符合施工要求。”在12个砖工中,我被评为最高的五级,这使我兴奋不已。
第二天,我们在画好的基础线,开始单人独立操作。砖砌到七八层,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施工员过来巡视时,脸色也不好看。将近一米高时,明显感到柱子开始倾斜,我用线锤吊线目测,已经歪了。
“天哪!”我暗暗叫苦。赶紧拿砖,对倾斜的砖柱使劲敲,想尽快纠正。哪知用力过猛,“湿墙如豆腐”,砌砖的水泥砂浆还没有凝固。只听见“轰”的一声,刚砌好的砖柱一下子就倒了,砖头散落一地。大家听到“轰”的一声,看到砖柱倒塌,一下子都围过来。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脑子一片空白。赶紧捡起地上的砖刀,推开围过来观看的施工员和其他人,拔腿就跑。
连这三天的工资也没有领,就告别了我第一次以“技术工人”身份,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生涯。
(作者系文史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