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剑波”的精神恋爱法

版次:011    2023年09月01日

□朱孝才

我大表哥邵建设,大姨家独儿,浓眉大眼高挑个儿,一表人才。那一阵样板戏风靡全国,也不知谁起的头把他喊作了《智取威虎山》里的“少剑波”。你喊我喊大家喊,邵建设倒少有人喊了。

大表哥县中高中毕业,多才多艺,尤其写得一手漂亮字。一回乡就当了我们前卫公社不脱产的文书,成天领一帮人排节目、办板报、刷标语,公社的宣传工作也因此有声有色,名噪区里县里。大表哥自身条件好,大姨爹又是红光大队的支部书记,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前途真是一片光明。1970年推荐工农兵大学生,区里有一个名额。大家把指拇儿掰来算去,只有大表哥和邻村红卫大队支书家当赤脚医生的女儿够格,大表哥的条件又远在她之上。“那是坛子头捉乌龟的事。”我妈说。

可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大表哥却栽了个跟斗。坏就坏在他那手漂亮字上。

那年,县里下拨一批日本尿素交区供销社发售,供销社主任是区委书记夫人。尿素包装袋有层衬布,质地轻盈结实,颜色有黑有蓝。这夫人慧眼识珠,试着用这衬布做了条裤子。裤子上身,衣袂凉生好不舒服。在那个还要布票粮票的年代,这不要布票的衬布一下就成了抢手货。夫人见有利可图,便给衬布定了一块钱一条的价格出售。即便如此,也只有区里大小有点权的干部可以走后门买一条几条的。大表哥瞧见这道风景,也不知是哪根筋犯了,竟在一次公社食堂打饭时,随手拿粉笔在小黑板上写了一首打油诗:

“干部干部,块钱买条裤,前头是日本,后头是尿素。”

大表哥哪里知道,在阿Q面前是连月亮都不能提的。这首打油诗如花香瘴气般在前卫公社弥漫开来的时候,红卫大队支书抄了那首打油诗带着女儿去了区委书记家。大表哥到手的金饭碗就这么让自己给摔了。

大姨爹气得吐血,大表哥却嘴巴一撇:“这饭碗不是我端的,摔了就摔了吧!”

一不做二不休,大表哥干脆辞了公社文书,找远房舅爷学起了劁猪匠手艺。那些年,大表哥袖两片柳叶利刃,吹一角羊角哨浪迹乡间田野劁猪煽牛,逍遥自在风流倜傥,风采照样不输“少剑波”。偶有诗兴,拿起柳叶刀就在树上竹竿随性挥洒,无拘无束。那女赤脚医生大学毕业当了区公所的副区长。两人在镇上偶尔能撞见一面,副区长总想闪一边,大表哥却大大方方上前,握手寒暄全无芥蒂。

转眼十来年过去,大表哥还做着劁猪匠。虽然到处留了些桃色新闻,却依然单身一个。我大姨急着抱孙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我去劝劝大表哥。

我和大表哥约在县城一家饭馆喝酒摆白。酒酣耳热,大表哥拍我肩膀,说了个惊天大秘密:“当年在公社食堂,我是故意写的那首打油诗。谁都晓得,她老汉是一定要去打这个小报告的。谁都晓得,没了我竞争,她是肯定能上的。”

大表哥口里的“她”就是那女赤脚医生。我知道她叫依莲,大脸大眼长辫子,嘴角有颗豌豆大小的黑痣。我一下傻了眼,疑惑问:“真是这样,你吃的亏就太大了。你到底图个啥呀?”

“图啥?”大表哥半举酒杯,隔着酒杯怪怪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了,他才哂笑说,“初中那年,你大姨爹去她老汉大队开会,他带了我。我在他们大队晒谷场看见了她。她那天穿一件花格子衬衣,扎着对马尾辫,眼睛好大好大。”

我更加疑惑。大表哥却一直举着酒杯,嘴角始终带着一丝怪怪的笑。渐渐地,他的眼角润了,接着把那杯酒仰脖子喝了。

那以后,大表哥好久没和我联系。没过几年,大表哥成了镇里县上的成功人士。他开了偌大几个煤窑和一家洗煤厂,报纸电视三天两头有他的消息。突然有天他打电话要我去参加他的婚礼,给他做账房先生。

婚礼好闹热也好艳俗。我埋头记账,尽量不去凑热闹。一辆黑色奥迪来到婚礼现场,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过来递上一个红包,嘱我写上“依莲”的名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抬头一望,大表哥牵了新娘的手在向那辆奥迪挥手。大表哥穿金戴银,满身赘肉,已然没了“少剑波”风采,但笑得幸福笑得灿烂。身边的新娘好年轻,大眼丰鼻,脸庞红得像深秋的苹果,一对长长的辫子乌漆发亮。辫梢上,红红的丝绦随风摇曳,火苗一样。

“爱上你,只因为那天阳光正好,我恰好回头,看见你恰好穿了一件我喜欢的白衬衫。”那个年代,那个大表哥。我信。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五届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