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智周

他是一位挺可爱的老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描述他的样子，但如果你能想到哆啦A梦里的大雄老了的样子，那也许你就在心中有了他大概的模样。

一

我第一次见到老人的时候，太阳很大，天空中连云都不见了。从新修的仅容一辆车通行的盘山公路上去，会经过一大片一大片果园，上面种满了低矮的橘子树，每到收获的季节，红彤彤的橘子简直就像要点亮大地。除了前后有满架的丝瓜苦瓜，老人家屋子下方的山坡上种满了橘子和血橙，还有一株柿子树，两株几十米高我迄今叫不上名字的果树。我们把车停下来，看到一位老人不厌其烦地拿着水壶给果树浇水，其中有一丛蓝色的花儿开得艳艳动人。老人似乎怕花儿和果树中暑，千方百计地想要为它们做点什么。他一会儿浇水，一会儿找来纸皮遮挡，忙得汗涔涔不亦乐乎，浑然不顾老婆婆在屋子里咒骂他。

看到我们过来，得知我是帮扶的干部，老人显得特别高兴，久久地握着我的手。因为患有帕金森症，他的手一直不停地抖动，不但手抖，连嘴角和两只脚都在抖动。我们进屋坐下，他一遍一遍地问着我的名字，然后不停地搓手，起起坐坐，为没有招待我们的东西感到歉意。一会儿工夫，他从家里搜出了一袋土鸡蛋、一筐花生、一袋南瓜籽，还有一点蜂蜜，它们摆满了整个桌子。

他的听力那时候已经很差了，我们需要很大声地和他说话。随着年龄的渐渐变大，两三年后，他的样子竟然变得像个孩子一样。他瘦瘦高高，细眉细眼，经常嘟着嘴巴，好像一个无辜的孩子。他平淡的表情，似乎经常跟不上他的思想，但他又屡屡出其不意地用行动让你感受到他细腻柔软的内心。

二

他是个很勤快的人，我们去找他的时候，他经常都不在家，我们走了以后，老人又特别自责，会责怪妻子，为什么不留我们吃午饭。老婆婆半身不遂，行走的时候需要借助一把铁凳子慢慢挪动。她看人的时候总是特别专注认真，然后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她虽然行动不便，但心眼透亮，母亲似地照顾着孩子一样的丈夫。坐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一边批评丈夫，一边又带着温暖的目光看着他。随着丈夫变老，她不得不操起更多的心。有一年刮大风，老人的短裤头被风刮走了，节俭的老人不顾妻子阻挡，非得半夜去找，结果迟迟未归。老婆婆架着板凳到处去找，才发现丈夫头朝下四脚朝天倒在了阴沟里，竟然哼也不哼一声。她拼命把他拉上来，才发现他手里还牢牢抓着他的短裤头。回来的时候，老婆婆发现他的肩周全部淤青了，责怪他为什么不呼救。老人嘿嘿地笑了，“我以为自己可以挣脱出来！”

老婆婆喜欢吃鱼，老爷爷就在果园里挖了一个小池塘。他经常跑到池塘边去摘草叶子喂鱼，有几棵芭蕉树叶子都被撸秃了，他还老是怕鱼吃不饱。有一次我好奇地问他——池塘里都有什么鱼，光吃草吗，怎么知道它们有没有吃饱？老人呵呵地笑了，有草鱼鲤鱼鲫鱼。草鱼吃草，鲫鱼鲤鱼吃草鱼的排泄物。如果吃饱了，草鱼的排泄物就会飘在水面上，如果没吃饱，鲫鱼鲤鱼就会追着草鱼跑。听得我们哈哈大笑。

三

我工作忙，有时候周末抽时间下去看老人，有时候顺便带点米面油，帮他们规划创收。他和老婆婆坦然接受别人的好，但又千方百计地想着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激之情，时时想着报答我们。他们把山坡上光照最好的一株果树结的果，和一些平时舍不得吃的土鸡蛋分成两份，一份给在四川上班的女儿和外孙留着，一份给我们留着。我每次都过意不去，一旦在他们家里坐到差不多的时机，就找个借口支开他们，溜之大吉。后来，老人渐渐摸透了我的规律，每次我再来，他和老婆婆就一个人坐一头，把我拦在中间，防止我突然离开。

我后来才知道，老人家生了两儿两女，以前大女儿在四川打工，一年才回来一两次。小女儿嫁到香港，条件并不好，为了减少开支，回来得更少。大儿子因为家庭困难打一出生就被别人抱养了，小儿子特别懂事，也特别爱学习。后来更是一路读研，成为云南昆明的一名公务员。但天有不测风云，后来突然患病去世了。他的去世给两位老人带来了巨大的打击，两位老人的身体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直转而下，这也成了两位老人不可触碰的苦痛。

他们门前种了两株树，高八九丈，其中高的是公树，并不结果，矮的是母树，常常结满了与绿叶一般颜色圆滚滚的果子。果树太高，果实难摘，即使用竹竿也远远够不到。所以收获果实的最好办法，就是每天早上在树下捡拾昨夜自然掉落的果实。有一年果实成熟，正好我们来了，老人一大早捡了几十粒果实，他兴高采烈地装在袋子里非要送给我们。我对果实非常好奇，多问了几句，突然发现老人平静的表情变得格外失落，甚至眼眶中还微微泛起了银灰色的泪花。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老人的小儿子幼时特别喜欢吃这种果实炒的菜，我才发现当时和老人谈论这个话题是多么残忍。

还有一年冬天，老婆婆抱着一床棉被，和老爷子一直在拉锯，谁都不肯放手，两个人都红了一双眼睛。老婆婆想把棉被丢弃，而老爷爷死活不肯。我们觉得奇怪，问老婆婆为什么非得把棉被丢掉。我也是第一次见坚强的老婆婆哭得那般伤心，眼睛红通通的，气都喘不过来。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天气冷了，老人把藏了多年的儿子的被子取来盖。那被子好像有魔力一般，他们整夜整夜地做着关于儿子的梦。老头子连日来情绪不对，老婆婆怪被子，非要把被子丢掉，老爷爷自然不肯。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劝慰两位老人，最终把被子又长久束之高阁。

四

他们小心翼翼地藏着伤疤，即使他们拥有的唯一罐子被生活打破了，也并不失去对生命对世界的热爱。他们蹲下身子，在打碎的玻璃碴里认真地找着糖吃，并在抬头的时候保持美丽的笑容。

有一年春天，老人特意为我们留了两株橘树苗，我们回家后把它们种在露台上。过了两三年，有一株冬天结满果实，有一株夏天结满果实。我们突然懂得了老人的用心良苦和人生智慧。

是啊，打破了玻璃罐没关系，只要糖还在，哪怕在地上，我们也还有机会补救。不怕割破嘴巴，也不怕割破胃，只要别割破这颗热爱生活的心，就好了。

秋风掠过原野和山川，可爱的老人埋首岁月，用一生打磨生命。他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是鲜活的。你说是吗？朋友。

（作者单位：重庆市开州区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