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11    2023年09月05日

□海林林

夏日的傍晚,闷热无风,乌云正在聚集。

快下雨了。

母亲叫我去帮忙赶猪。我心里一怔,那令人揪心的一刻还是到了。

猪圈门打开了,家里最后一头母猪将被赶进山野,自生自灭。其他猪圈在猪瘟的肆虐下早已空了,空气中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

母亲拿来了粗麻绳,套在猪的脖子上。父亲扶着一根铁钎说:“先让它自己走,不行的话你们帮忙拉一拉,把它放到后山去。”

母猪发着高烧,已有一整天没有进食,这是被猪瘟选中的征兆。它本是一头基因优良的荣昌白毛猪,体形硕大,足有三四百斤。它在平日里行走稳健,如今却蹲坐在地,无法起身。它低垂着大脑袋,没有一丝生气。

父亲用铁钎拍它,它勉强站了起来,往圈外走。

这是它第一次走出家门,但它并不兴奋,只是拖着笨拙的身子,缓缓移动。走几步它就想停下来休息,但父亲不停地催促着,它只得继续往前,穿过院子、竹林,来到后山的小径上。

它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半蹲在地,口挂白沫喘着粗气。

“走!”父亲吼道。将铁钎一头插在猪的臀部下方,用力往上撬。它发出反抗似的哼哼声,没有站起来。

“让它歇一下吧。”我说。

“歇?它要是死在这里,你来弄走它吗?”

夜幕下,母猪像一座小山横在那里,白色的身体如幽灵般瘆人。

“你们现在开始拉。”父亲命令道。

我们一起用力。它哼哼着,终于站起来,在不断的推拉中往前走了十几米,来到了一个缓坡上。

它一下子趴在地上,任凭我们如何推拉,再也不走了。它的哼哼声越来越微弱。

年迈的父母此时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雨的汗水流下来,湿透了全身。大家只得歇一歇。我充满同情地看着地上的母猪,脑海里竟浮现出我在少年时期的一次挣扎。

高二暑假,我和父亲的关系很不好,我不想待在家里,便去县城一家餐厅做服务员。从中午到晚上,我都在忙碌地送茶端菜,收拾餐桌,清洗碗筷,打扫地面。到下班时,我又累又困。我坐在临时搭成的地铺上,想把妈妈早上给我煮的鸡蛋吃掉。吃着吃着,想到现实里充满艰辛的生活,泪水竟止不住往下流。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离开家乡,再也不过这样的生活。

第二天,我离开餐厅,回到了家。后来,我考上外省的大学,离开了村庄,离开了父亲,走向了不一样的未来。

眼前这头猪也离开了约束它的猪圈,但它却正在走向生命的终点……

噼啪,天边传来炸雷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大风刮起来,雷雨正在逼近。

我们只得赶紧行动,把猪死拖硬拽地弄到了不远处的坡脚下。它瘫倒在地,气若游丝。它不再哼叫,任凭蚊子、苍蝇落在身上,吸着生命最后的能量。

父母叹着气,一声不吭地回家了。

我看了它最后一眼,眼里盈满泪水。它曾是我家的经济来源,养育了三四窝猪崽;它也曾年轻过,是一头漂亮健康的白毛猪;它也曾走过童年,在猪妈妈的抚育下快乐奔跑过。如今,它倒在泥地上,自然母亲会接纳它,给予它生的力量吗?

它是一只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猪,我呢?

大学期间,因一次刻骨铭心的失恋,我绝望地站在一座景区的山崖上,想跳下去。一位少了一条腿的尼姑突然来到我身边,拉着我嘘寒问暖,请我吃带着祝福的土豆串,一起坐缆车下山。临走时,她给了我二十元钱,叮嘱我要放下执念,好好活着,有机会可以去某个寺庙找她。她说她会为我祝福,渡我走过当下的时刻。

我没有被抛弃,我从她那里得到了爱的力量,回到了平凡的生活。

第二日,暴风雨停了。我向母亲询问母猪的情况,等待着它已经死去的消息。但母亲说它还活着,而且不发烧了。

我欣喜若狂地去看它,它浑身湿漉漉地躺在那里,呼吸平稳,一双小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在风雨与黑暗中,自然母亲渡了它。它历经劫难,选择了生。

一周之后,它出人意料地站了起来,开始喝水,吃一点点猪食。它在野外生活了一个多月,终于被父母迎回了家,住进了原来的猪圈。

我在城里工作八年之后,也回到了故乡,和父母一起生活,从事挚爱的文学事业。我在我降生的地方修建了新屋,住了进去。那里曾是父母结婚时的住所,一半生活区一半猪圈。

然而生活还得继续。我在这人生的起点处重新起航,与父亲的关系趋于和谐,也历经了家庭破碎、写作无望的黑暗。在那样的时刻,是母猪的精神渡了我,让我在历经风雨后,仍能选择希望,坚定地走在文学之路上。

最近,母猪又生了一窝可爱的小猪。虽然小猪们在将来会有不同的命运,但我相信,它们血液里带着猪妈妈顽强坚韧的生命之力,会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

(作者系重庆市荣昌区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