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不过茶泡饭

版次:011    2023年09月06日

□吴洛加

重庆坊间多年以前曾经流行过两句话:好看不过素打扮,好吃不过茶泡饭。我对着装打扮缺乏研究,放下不提,单说有关“茶泡饭”的人和事。

茶是中国的国粹,茶在国人饮食生活中地位举足轻重。记忆中,父亲每天起床后雷打不动的一件事便是烧水泡茶。民间风习:有客造访,主人家会热情奉上香茗;围桌欢宴,一盏香雾氤氲的茶汤断不可少;商洽生意,劝茶能拉近彼此距离;旧时邻里发生纠纷,往往也会前往茶馆喝一杯“讲茶”缓和矛盾。

在国人眼中,饮食自古就是天大的事儿,其中的“饮”就与茶结缘。老祖宗千百年来传下的规矩,饮茶有诸般讲究,最不堪的就是一头扎下吮吸山响状如牛饮,说那样再好的茶也品不出滋味。小时候家穷,缺少像样的茶具,茶也很一般,来了贵客才能泡上一杯花茶以示敬重。平素家里喝的多是粗枝大叶的普通茶。茶水装在一个硕大的蓝釉白花陶壶内,壶嘴短而粗,朴拙得可爱。夏天放学后,我满头大汗冲回家,连书包都不及甩下,双手抱起那壶大嘴衔着小嘴咚咚咚咚一通猛灌,直到肚儿喝得滚瓜溜圆才肯罢手。长辈看见我这副吃相,往往会笑着叱骂:“你是牯牛变的吗?”后来经济条件改善,家里茶具不断更新换代,那把陶壶最后不知去了哪里,有时还怪想它的。娃儿时我们天马行空无拘无束,长大后弄懂学会了这样和那样的规矩,温文尔雅了,倒失去了诸多快乐和自由,比如不管不顾酣畅淋漓地喝茶。

怀念那把蓝釉白花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的茶壶其实是有理由的。那时我家虽然喜饮,却无福消费龙井普洱铁观音大红袍之类名茶,壶里装着的永远是一种名曰“老荫茶”的茶水。

在我印象中,它品质普通价格低廉但最接地气。那时街上有很多茶水摊都卖老荫茶。此茶叶大,梗粗,汤色红褐,其香独特,先涩后甘。小娃儿嘴馋,有次路过茶摊,被那透明玻璃杯里的茶水吸引,缠着母亲给一分钱买一杯。母亲弯腰附耳轻声告诉我,那老荫茶是人家收集茶馆喝剩的残茶加水熬成的,吃了会拉肚子。咱家泡得有,回去你尽管喝个饱,不由分说拉着我匆匆离开。成人后想起此事,忍不住笑了,这是天下母亲对馋嘴娃儿们说过的谎言。白驹过隙,有几十年没有看见这种茶摊了,前几天路过张家花园,见一家火锅馆在梯坎边设了茶桌,告示免费茶水欢迎饮用。我望着桌上那个亮铮铮的不锈钢茶桶,猜,里面装的会是老荫茶吗?

老荫茶近年来流行成为火锅店的标配,不收费,你尽可敞开肚儿喝。火锅又麻又辣,油大火重,老荫茶有益于调剂口感保护身体,因而广受欢迎。吃到最后,米饭登场,尽管锅中尚有菜肴可以下饭,但吃客们往往会端过旁边的茶水倒入碗中,连茶带饭一扫光,尔后便大声呼唤老板买单。此时的茶泡饭无疑成了宴席的休止符。

国人吃茶泡饭的历史源远流长。《红楼梦》里有贾宝玉吃茶泡饭的记载,《古食珍选录》云:“冒(辟疆)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小壶茶,温淘饭。此为古南京人之食俗,六朝时已有。”董小宛是公认的庖厨女杰,她对茶泡饭的偏好,被后来的厨师纷纷效仿。

我曾在饮食行业工作几十年,熟悉的不少厨师随身都泡有一缸子浓茶,在厨房烟熏火燎几小时之余,往往就是一碗茶泡饭对付了事。与厨师吃茶泡饭解腻开胃不同,很多人图的却是省事。

小时候邻居周大汉在运输队拉板车,膀大腰圆,烟酒茶三开。喝茶的家什是一个不知补过多少回的大号搪瓷盅,从未见他认真清洗过。早晨天麻麻亮,他就端着茶盅出门,哗的一声将隔夜茶泼进下水洞,并不洗盅,抓一把茶叶丢进去,开水接踵而至。年深日久,茶盅内壁色如炭黑,即便只放白水,开盖也是茶香盎然。他三十几了尚未成家,加之不谙厨事,饮食也就得过且过。三伏天家里待不住,人们都在室外摆桌吃饭。赤了上身的周大汉捧着饭碗蹲在门口狼吞虎咽,下饭菜往往是两坨豆腐乳,照样吃得津津有味。满碗米饭食之过半,总会倒入些许茶水,用筷子搅匀了,稀里哗啦送进肚中。犹嫌不过瘾,端过茶水再灌几口,在嘴里哗啦啦一通洗涮,脖子后扬咕咚吞下,响亮地打个饱嗝。看那心满意足的神情,幸福也莫过如此。旁人问大汉啷个吃得这么简单,大汉答:好吃不过茶泡饭嘛。众人笑了,并不较真。在20世纪主副食品短缺的年代,茶泡饭往往是一种不得已的选择。你想嘛,肚里油水本来就少,再用除油解腻的茶水泡饭,无异于骨头上刮油。

真正体会到“茶泡饭”的妙处,是在国家强起来人民富起来之后了。近年来好多人大鱼大肉吃腻了,开始用茶泡饭来清洗肠胃安抚味蕾,市面于是有了经营茶泡饭的餐厅。我去看过,并非只卖茶泡的饭,鸡鸭鱼肉都有,但食客最后总会来一碗茶水泡饭。饭是颗粒散疏的甑子饭,茶是资格的老荫茶,下饭菜则是红油大头菜或者拌了香油的跳水泡菜。米饭、茶汤、咸菜各有其美,美美与共,这餐茶泡饭留给舌尖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作者系重庆美食文化研究会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