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猛

拐进税务大楼所在的那道胡同，一阵阵清香直透心底，在心灵的底片上回味这清香，天哪！那竟是久违了的煮嫩玉米棒子的清香。循香看去，就见街边大遮阳伞下那个卖煮玉米棒子的小摊。

经营小摊的是一个40多岁的乡下女人，系着花围裙，戴着花头巾，热情地招呼着过往的行人，“玉米棒子！玉米棒子！”“香香甜甜糯糯的玉米棒子啦！”

离开了村庄的土地，我可是很多年没有吃过嫩玉米棒子啦。

一

看着那金黄的玉米，我的心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乡村。

在乡村，人们把最亮色最好听的名字给了玉米。玉不会生锈，名字就不会生锈，心更不会生锈。但是，玉米一直是不大受人重视的庄稼，玉米种、稻种、麦种待在一起，等季节来敲门。麦种跟冬天走了，稻种跟春天走了，直到麦子割完，人们才想起玉米，才随便找它些剩地把它种出去，好水好田好地都给了稻子麦子，它们才是宝贝庄稼。玉米不会嫌弃土地的贫瘠，就像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一样——

在所有的庄稼中，玉米是最有思想的。发芽的时候，它想过，它先发根芽，把鲜嫩的根系深植于土壤中，吸足大地母亲的乳汁才开始发苗芽。拔节的时候，它想过，总把一节长好了，才长下一节，节与节之间，成长得清清楚楚的，就像人们读了小学读中学再读大学再参加工作为社会贡献。长出玉米的时候，胡子是嫩白色的，胡子渐渐变红的时候，玉米开始饱满晶莹，等到胡子变成深红直到变干的时候，金黄的玉米也就到了收获的日子。所以玉米的红缨就像村里长胡子的老人，村庄数千年的生活被人反复想过，也被玉米反复想过，第一年没有想明白，休息几个月，第二年接着又想……

二

“小兄弟，来一根尝尝，这是咱农村老家长出来的，香着哩！”

那乡下女人招呼我，我的思绪一下回来。那女人从热腾腾的电饭煲中给我挑了最粗最饱满的一根，一啃，正是那久违的玉米香。

下班时又经过小摊，再买几根让妻子和女儿尝尝，没想到不但农村出来的妻子喜欢，就是在城里长大的女儿也喜欢得不得了，叮嘱我明天还要买些回家。因为那些金黄金黄的玉米香，久而久之，我同那乡下女人熟了。

胡同里玉米香不断，我的家中玉米香也不断。

那乡下女人是个爽直的少妇，很喜欢和我说话，说说这个城市，说说她和我的乡村和乡村那些玉米地上发生的种种新鲜事情。但我们的谈话每次总是很简短，不是不断有顾客来了要张罗，就是她旁边的小女儿一会儿搬这弄那恼了她。但短暂的谈话也让我知道她的老家在偏僻的山村，同我的家乡一样，那里的土地不适宜其他作物，只有玉米疯长。

有一天，我再过胡同，见着遮阳伞，却不见伞下的电饭煲和清香的玉米棒子。乡下女人的女儿在，她一下瞧见我，高兴得不得了，叔叔，我妈说你准来，妈说家中的嫩玉米棒子卖完了，老家的玉米老了，妈回家去磨玉米面去啦！我拉住女孩还想问些什么，那女孩却说要回家叫爸爸来拆摊。原来女孩就为等我和那些好吃玉米棒子的人，免得我们失望。

望着女孩蹦跳的背影，我的眼泪就要出来。

三

没过几天，乡下女人果然在遮阳伞下出现了，只是面前没有了煮嫩玉米棒子的家什，面前摆着两个口袋，一个装着金黄金黄的玉米籽，一个装着金黄金黄的玉米面。乡下女人对我说，这些玉米都是从老家背来的，背来的还有一个小石磨。这些玉米籽和玉米面就是用石磨一磨磨磨出来的。她说，玉米籽她都慢慢脱去皮的，拿回家和白米一起煮金银饭，玉米面煮玉米糊烙玉米粑，好吃着哩！乡下女人不再卖玉米棒子，就不显得那么忙，我和她的话就多了起来，这才知道她的身世，她是从老家逃婚出来的，因为家里要把她嫁给一个煤炭老板——一个六十多岁却色眯眯的老头。没办法，家中就四处借钱集资送她进了城里的麻纺厂，没想到没干几年厂子垮了，她下岗了。男人也是集资进厂的，下岗后又染上了重疾，没办法她只好到街上来卖玉米棒子维持家庭生计。

她的整个述说过程，我都是无比怜悯，直到她嘴里吐出“肝炎”二字时，我完全怔住了。

乡下女人的男人得的居然是肝炎，一回家我忙把刚买的玉米籽玉米面全扔了，也不敢把实情告诉家人，担心他们后怕恶心。从此后，我总是绕道经过那遮阳伞，再不敢去买那些玉米。

四

突然有一天，我到政府开财税工作会必须要经过那道胡同经过遮阳伞，乡下女人一下就看见了我，大声叫住我，问我为何不再买玉米籽玉米面啦。

我语无伦次说了半天。那女人一下明白，眼中满是泪水。突然那乡下女人做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捏起一把玉米籽，又捏起一把玉米面就往嘴里送，边说，小兄弟，请你相信我，不会得病的！说完，那女人嚎啕大哭起来，泪水沾着玉米面满面流淌……

后来，乡下女人告诉我，她男人得的是急性肝炎，并不会传染。那女人开始也不懂，因为要做饮食买卖，她专门去咨询了医生，为了让自己卖得安心，让买的人放心，她还去办了健康证。

现在，我仍去遮阳伞下买那些玉米籽玉米面，我还要等待明年再吃她的嫩玉米棒子。

“玉米哎，我的天奶奶哎，吃了玉米不生病哎，吃了玉米浑身劲哎……”哼着这首传唱了几百年的《玉米歌》，眼中满是泪水。

因为我知道，黄灿灿的玉米黄灿灿的心，那正是黄土地上那永不变味的本色，就像我的乡村我的父母我的那片金黄金黄的玉米地……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